他又轉(zhuǎn)眼去,展畫屏仍然一個人向林中走,走得甚是灑脫。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寂寞,這一刻無論如何都想碰觸他,不禁朝他跑去,邊跑邊叫著:“師父!師父!”
展畫屏猶如不聞,只是慢慢地走。紫袖上前去拉著他的衣袖,發(fā)誓一般對他說道:“我不會離開你的!”展畫屏一語不發(fā),將手輕輕抽了出來。紫袖有些慌,索性撲到他身上,半抱著他道:“你連我都不認(rèn)了?你一輩子都是我?guī)煾?,不能抵賴的!?/p>
展畫屏朝他瞥了一眼,忽然將他提過去按在樹上,俯下身來。紫袖打了個激靈,心中狂跳,抓住他前xiong的衣裳,慌慌張張道:“喂!你……”展畫屏停在他面前,鼻梁在他鼻梁上輕輕地蹭,輕聲說:“害怕了?”氣息吐在紫袖面頰,轟出一陣高熱。紫袖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直是頭昏目眩,也輕聲說:“讓我陪著你罷。我甚么都不怕?!闭f罷便朝他湊近,要去吻他。
展畫屏眼神如刀,直直盯緊他,卻捏著他下巴一推,轉(zhuǎn)身便走。紫袖被他看得腿軟,緊貼著樹才沒溜下去,滿面通紅。好歹平定了氣息,又要去尋西樓,走出幾步,忽然聽見有人叫道:“殷師兄?!彼暱慈?,明芳正站在樹下,繃著面孔看他。
紫袖乍見了她,不禁一懵,看她神情又羞又怒,暗道不好,勉強(qiáng)道:“芳娘還沒走?我送你……”“別叫我!”明芳突然大吼道,“都是你!你……你不知廉恥!”紫袖暗自嘆口氣,方才只顧著去追展畫屏,沒留意她,自己的舉動必然被她瞧見了。
明芳?xì)獾冒l(fā)抖,捏著拳頭道:“你連累大師兄受傷,還要跟師父……跟師父……”一邊說著,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是師父?。∷皇悄阕约旱膸煾?!你怎么能讓他那樣,怎么能……”
紫袖看著少女的淚水沿她粉嫩的面頰滾落,溫聲道:“是師父。芳娘,對不住了。我搶走了你最好的師父。”他緩慢而堅(jiān)定地說,“可是,即便你恨我入骨,我也不會把從前那個師父還給你的。不只是你,誰都一樣?!?/p>
明芳大哭起來。紫袖心里也不好受,小師妹對展畫屏的仰慕,他再清楚不過;她原本也許想找?guī)煾刚f句話,卻看見了最不想看見的事。他抬手要給她抹去眼淚,明芳卻將身子一扭,背對著他。紫袖苦笑道:“芳娘是大姑娘了,師兄不能再給你擦眼淚了?!闭f罷從懷里掏出一塊帕子,輕輕放在她身邊的石頭上。明芳看那絲帕極精細(xì),顯然與師父衣裳相類,不定便是從他那里得來,氣得拿起來一把撕成兩片,扔在身前。紫袖無言瞧著那兩半帕子,明芳怒道:“別再讓我看見你!”
紫袖也不好去拾,沉默一刻,轉(zhuǎn)身走開去。
他走出樹林,西樓坐在路邊,兩眼通紅。紫袖過去坐在他身邊,低聲說:“芳娘還在里頭。”西樓點(diǎn)著頭抽了口氣,問他道:“你跟我回去不回?”見他搖頭,故意嘆道,“見了師父,就不要師兄了。”
紫袖要笑,卻還想著方才明芳哭泣的臉,又想起成玉,想起展畫屏,陸笑塵。有些惆悵地說:“往前走著,跟身邊許多人總會疏遠(yuǎn)的罷?!蔽鳂禽p輕地說:“有些人只能同你走一段;到了岔路,是要分別的?!庇滞麊?,“都是這樣長起來的,你怕么?”
紫袖也放輕了聲音道:“沒別人也一樣走。風(fēng)風(fēng)雨雨,人生無常,我怕甚么?”看他神情凄惻,便逗他道,“你放心,一天有我在,山上誰也奈何不得你。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哈哈哈哈!”他裝做惡人假笑起來,西樓果真被他引得皺眉而笑,搖頭道:“不像,不像。你這惡人扮得浮于表面?!?/p>
紫袖又想起來甚么,囑咐道:“陸師叔家的嬸子性情剛烈,你可讓何師兄留心著些。不怕她去尋仇,只怕她萬一……”西樓會意道:“我記得了。你就在這里倒好,喪事不去也罷?!闭f著便催他走。紫袖想到自展畫屏復(fù)活,西樓只見了他這一面,又問:“你還有甚么話要問,或是要帶給師父么?”
西樓卻搖搖頭道:“這十幾年,該說的他早已都說了?!彪m這樣說著,卻緊緊拉住他說,“此前我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像今天這樣,和師父面對面說話。”紫袖看他淚光閃爍,沖他笑道:“師父看咱們掌門這樣能干,必定也是高興的?!蔽鳂窃僖踩滩蛔?,上來抱著他抽泣起來,含混地說:“多虧你找著他,多虧了你……”
紫袖回抱著師兄,想起那時兩人在展畫屏墳前,也是這樣抱在一起。他們一路走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此時的山風(fēng),卻柔和得多了。
回到谷中不久,外頭帶來的消息就定了風(fēng)向:魔教和幾大門派的舊怨業(yè)已清,駐扎地也公開了;又都傳說五濁谷機(jī)關(guān)重重,人人兇神惡煞,想必即便有人擅入,試幾回也就不敢亂闖。
紫袖心情甚好,卻已經(jīng)兩三天沒能逮住展畫屏,倒是碰見他和蘭澤嘀嘀咕咕,顯然是有事,心里更加不痛快,只想偷偷跟展畫屏獨(dú)處一會兒。
他吃過晚飯往書房跑,只盼著蘭澤不要在那里,偏偏他就在,和展畫屏像是剛說完話。紫袖停在外間,只見展畫屏將手里一張字紙湊在燈上燒了,只道:“我送你過去?!?/p>
他一聽這句話,自然大驚,立即問道:“去哪里?”蘭澤和展畫屏對視一眼,回頭笑道:“我要去一趟百卉江渡口。”紫袖心想這是展畫屏要親自送他,一股酸味在xiong中飄散,盡量平靜地問:“到渡口就回來么?”
他本以為展畫屏不會回答,不想他大大方方地說:“送他去,等他回。蘭澤不太會武,有人跟著好些?!弊闲淇此f得所當(dāng)然,豈能不妒忌,想了想道:“若只是護(hù)送的事,我去行不行?”又掩飾道,“師父多歇一歇。”
蘭澤登時驚詫,又染上一點(diǎn)為難之色,只看展畫屏。紫袖更加生氣了,心里暗道:你瞧他有甚么用?我今天死求活求,也必定攔著他同你一起出這趟門。
展畫屏問道:“你認(rèn)得路?”紫袖此刻勇氣貫通全身,忙道:“百卉江渡口我知道的,蘭大哥應(yīng)當(dāng)也認(rèn)得。這些天我跟他也熟了,有甚么事就叫他說我;旁的我一概不問。”展畫屏又看蘭澤,蘭澤默然數(shù)息,勉強(qiáng)答道:“認(rèn)得。”紫袖看他有些窘迫,竟然十分痛快。
展畫屏垂下眼簾,忽然說:“去罷。”
蘭澤和紫袖不想他這般簡單就答應(yīng)了,都意外地瞧著他。蘭澤像是在做最后的掙扎,問道:“當(dāng)真?”展畫屏微笑道:“沒有這事,也有那事,正好少跑一趟。你帶著他,明日早些出發(fā)?!?/p>
“那……”蘭澤竟有些結(jié)巴起來,“我先回去收拾?!闭f罷匆匆出了門去。
紫袖聽著他的腳步聲,自覺勝了一場,頗有些揚(yáng)眉吐氣之感。又怕展畫屏不高興,悄悄去觀察他的臉色,卻聽他問道:“不替你師兄去追殺成玉?”“不去?!弊闲鋽蒯斀罔F地說,“大師兄也不會去的。這是何師兄的事,旁人誰來代替,他都受不了。再說……成師伯想必也活不長久。”
展畫屏走到書架前,隨口問道:“為甚么?”紫袖看他桌上丟著幾本藥書,都給他端著,讓他往架上擱,口中答道:“他那樣癡迷練武,卻沒有絲毫進(jìn)展,本來是著急的;你一出手,他竟毫無招架之力。他怪你,興許是妒忌,可最終發(fā)現(xiàn)和你的差別窮盡一生也無法彌補(bǔ),豈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煎熬?即便躲到天涯海角,就算不瘋,也無法長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