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畫屏見他大為震撼,伸手又將他拉了回來,安撫道:“是我拾的沒錯,只不是在凌云山上。”像是在回憶中搜尋著甚么,“離凌云山十多里地,是在一個大院子外頭。”
夜色深濃如墨,越發襯得星光璀璨;院里四角放著幾盞燈,映出融融微光。山風甚涼,紫袖依偎著展畫屏暖呼呼的身軀,猶如聽他講故事一般,聽著多年前一無所知的自己,究竟如何與他相遇。
“我七歲上山,”展畫屏道,“那時候雖也練了陣子功,終究還是孩子,因此常背著鳳桐,將十天的功課壓在九天里練完,省出一天來偷跑下山去玩。”
紫袖噗嗤笑出來道:“你竟也有貪玩的時候。”展畫屏微笑道:“九天里格外發奮,這省出來的一天就分外寶貴,我四面八方哪里都跑去看,也不嫌累。那年臘月十八,就跑到了西邊去,本來荒無人煙,又下了雪,打算快些回山;卻看見腳印,誤打誤撞跟到了那個院子外頭。”
“就看見了我么?”紫袖笑起來。
“那可不,”展畫屏說,“一個紅包袱,竟然真包著個娃娃。我看你尚有呼吸,凍得也不知道哭,就忍不住拾了起來。一看臉蛋吹得通紅,眼睛勉強睜了一睜,卻漆黑漆黑的,明明活著。那院門口死氣沉沉,不知有人沒有,我又不能久留,便將腳印掃去,揣著你回了山,只跟鳳桐說是山腳下撿來的。”
紫袖聽得有些發怔,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幅畫面,紛紛揚揚的大雪里,那少年俯身抱起襁褓中的嬰兒,就此將兩段人生聯結在了一處。而他因這善念蔭庇得以生長,對那瀟灑少年的點滴依戀,終于被十幾年歲月釀成了入骨相思。他又想起展畫屏那一番令他身魂俱顫的“遺言”,在他面頰親了一親,小聲說:“我總以為是我等到了你,沒想到起初是你找到了我。”
展畫屏將他抱緊些,卻道:“只可惜那時候不懂,名字起得隨意了些:早知道不該起成這樣,倒顯得有點薄命相;叫個招財進寶甚么的,聽著也壯實有福。”
紫袖聽他說得認真,一時狂笑起來,捶他道:“我內功都練到
綠酒金杯(5)
“千……千帆院竟然在凌云山旁邊?”紫袖驚詫無已,問道,“他們究竟是做甚么的?嘉魚說那里收養了許多孤兒,當真如此?”
展畫屏道:“千帆院早些年的管事,或許著實出于善心,才建了那樣一個處所,只不過未能持久。”
紫袖茫然道:“可是,肯照料孤兒的,不都是好心人?像凌云山上大伙兒,也把我拉扯大了。為甚么嘉魚說他們sharen不眨眼,來截咱們的又都是些那樣的家伙?”
“凌云派畢竟是正道門派,沒著沒落的孩子也只你一個,又沒甚么心機,才稀里糊涂滾大了。”展畫屏道,“千帆院并不像凌云派有些勢力,不過勉強溫飽;后來有一任管事加了‘掌院’一職,開始在孩子群中挑人習武,才越來越沒有人模樣。在那種地方,一旦有出挑的,必然更多人坐不住——誰狠誰出頭,有樣學樣,逐漸剩了一幫不見日光的鬼魂。”
紫袖默默地回想起遇到的幾批人,心中暗自發抖,不知道如果自己就這樣被留在那里,還能不能見到如今的星空了。他看向展畫屏道:“他們既失了蹤跡,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起初不知道,”展畫屏說,“我下山游歷江湖,結識的人多了,才輾轉聽說這件事。本來與我并無太大干系,只是湊巧兩邊都不是甚么好東西,魔教不少人吃過他們的虧。只因千帆院出來的人手狠嘴嚴,透露的消息太少,又經數次遷徙,找起來殊為不易。”又笑了一笑,“你那位海棠姐姐,提起千帆院,便恨不得將所有人食肉寢皮。既如此,何必又放過他們呢?”
紫袖看著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不難想見遲海棠和千帆院必有深仇,思量著道:“從那六畜、四魔來看,千帆院里頭的人,身手竟都不賴,看來都是拼出來的。”
展畫屏道:“在千帆院有個名頭,自然少受些氣;哪怕去土財主家里當看門狗,也比混在那種地方強得多了。能送進有錢人家,難免多少給點謝禮——時間久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逐漸便成了有人向里頭送。”
“那不是成了賣孩子?”紫袖不禁一語道破,越想越是心驚,“既有利可圖,自然有人拐了小孩送進去,總歸是旁人生的,這才叫無本的生意……說是孤兒,也未必都是罷。”
展畫屏應道:“我瞧著多半是拐來的;至于你,當時包袱倒是干凈,興許是家里過不下去,以為放在那里能有條生路。”紫袖帶著些悵然道:“應當是的。不知內情的平凡人家,大抵以為進去比在外頭活得好。”
夜風吹得竹葉沙沙作響,他滿心波瀾,又思及展畫屏在魔教多年,雙方一直拉鋸,竟到了如今這個境地,也是不死不休的打法。兀自一臉感慨,已被展畫屏提了起來道:“睡去罷,明天早起練功。”
紫袖十分聽話地去睡了,然而次日練武,總不免出神,止不住設想若自己進了千帆院,究竟能活上幾天。展畫屏說得簡要,可也不難想象那里頭有多么像是個斗獸場;他自忖就憑兒時那軟弱性子,在一眾無依無靠的小孩當中,絕不會當真“出挑”——單說那“六畜”,便已比自己下山前強了許多倍,不等熬到那個位次,一定早被撕成了渣。
展畫屏預備了幾條長長的竹竿竹片給他練手勁,便去竹林中練劍。紫袖一面雙手輪換不斷劈甩,胡思亂想之際難免又感嘆起那句“人生無常”,一分心卻被竹子“啪”地抽在手臂上,手肘一片紅腫,麻了半條胳膊。他定了定神,有些自責起來,去拿藥酒來揉,又見只剩一個瓶底兒,便自行去了地窖里找酒。
院子不大,地窖卻不小,黑洞洞一片,酒壇子靠里擺著。他仗著自己鼻子靈,挨著聞過去,要找一壇氣味輕些的:一來不忍心拿上好陳釀去揉搓皮肉,二來不想酒氣太重擾到滴酒不沾的展畫屏。嗅來嗅去,正猶豫不決,卻見最里頭黑窄處被燈光映得朦朧,像是有幾個更小的壇子摞著。此前他不大下來,并未留意,待走近了,才見幾小壇酒下頭壓著一只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