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涌上一句話來,喃喃念道:“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他曾以為,全情付出去追求想要的,便沒甚么可害怕,如今卻怕得渾身發冷。
紫袖反復念著這一句經文,低聲道:“必有燒手之患……展畫屏,我現在已經置身火海了。我還大言不慚,說無論誰傷你,唯獨不能是我。”
他目光呆滯,嘴角卻浮現一抹笑意,像在嘲諷從前的自以為是。xiong中如有一團鬼火乍然閃現,在經脈中左沖右突。方才心神大動,此時迷亂更甚,氣息越發失了控。xiong口脹痛欲裂,眼前虛空中似是浮現展畫屏似笑非笑的臉,他不由得咬緊牙關,運功壓制,直到內息歸順,神情如常,方才站起身來。
紫袖回到猗蘭居,強迫自己睡了一夜,次日便乘快馬出了王府。
他先去了赤土州海邊的魔教大營,仍然一片寂靜。自從英雄大會之前忽然遷走,魔教應當是將這里徹底放棄了,再無人來。他四處巡視一番,便動身又趕赴五濁谷。
谷中也不復往日熱鬧,所有人都不見了。時唯寒冬,谷中仍有暖意,林木蓊郁,清泉流華。紫袖各處一走,途中卻閃現白鹿、白鶴、白孔雀的身影。這鳥獸都靈性得很,雖已散進山林水濱,往日同他玩慣了,竟還認得,跳過來親親熱熱地挨挨擦擦。他撫摸著大大小小三個腦袋,叮囑它們好生躲藏,才出了谷去。
他幾乎將曾與展畫屏停留過的地方都找遍了,最終回到了醍醐坡。日光明亮,萬竹林仍是青竹簌簌,如海如潮;毫無人跡的小院中光影錯落,尤為靜謐。
推開堂屋的門,一眼望見桌上放著甚么。紫袖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先瞧見一個小盒子;啟開看時,里頭封著滿滿一盒核桃。他拿了一枚,用劍鞘敲破,隨意撿起來吃。小小一塊核桃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
旁邊有一個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布包,一看就是展畫屏的手法。他又將那布包解開,隨即咬住了嘴唇。
里頭是編好的金魚燈。夏日里展畫屏做了一半,如今做完了。后半截像前頭一樣工細,金魚憨態可掬,圓潤光亮,魚頭上裝好了大紅提繩。紫袖看著那束鮮艷奪目的紅繩一愣,這才想起,再過不了多久就是臘月十八,而自己早把生日這件事忘在腦后。
他拿起燈來摩挲,卻見燈下頭還有一本冊子,赫然便是自己的《寄展獠書》。
他心中又軟又甜,拿起來隨手翻開,卻見不是自己的筆跡,竟是展畫屏遒勁俊逸的手書,滿滿寫在紙頁上。紫袖一呆,心想:他也有許多話要對我說么?xiong口便覺發酸,定睛看去,才見上頭密密麻麻寫的都是武學心法:除了一段一段的口訣,尚有習練方法、運功要義、招式概要、發力關竅,夾雜著展畫屏的批注,也不乏三言兩語的叮囑,不外乎要他時常溫習,萬勿灰心偷懶。一眼看去,有的措辭嚴厲些,想必這功夫要緊得很;有的便顯著勸導意味,許是練來頗有益處了。
紫袖心潮起伏,這冊子與《寄展獠書》大小厚薄均是一樣,也不知道他甚么時候做的,甚么時候寫的。展畫屏自忖年壽不長,竟將許多上乘功夫盡數傳給了他。興許此時還練不到,將來卻能用一輩子。
他心痛如絞,抖著手翻動紙頁,想到自己那本冊子叫做《寄展獠書》,不知他這一本又叫甚么?手底下已向前翻到了扉頁,那里也寫著個標題,卻是五個字:長相思心經。
紫袖面露微笑低語道:“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嘿嘿,我從前怕你對我不相思,現下不怕了,嘿嘿……我真是快活?!边呎f邊淚流不止,又翻著冊子道,“你除了習武,果然甚么都不會。你到頭來也不舍得把《寄展獠書》還我,你,你……”他喃喃地說,“展畫屏沒良心?!?/p>
他伏在桌上,將頭埋進了衣袖當中。
壓在手下的冊子已翻到最后一頁,頭半截仍然寫得滿,后半頁卻只有一行字:
前路休顧,今生不悔。
紫袖痛哭失聲。
燈也好,冊子也好,展畫屏都備在這里,無論他來與不來,想必早晚都會拿到手中。如果他不知道原委,只會將這當成是今年的一份厚禮,今生的一段誓言,興許還會臉紅心跳,欣喜萬分。只是如今他知道了,因此這八個字每一筆每一劃都化作最最鋒利的劍,將他刺得縮成一團。
自從在梅苑聽過了那些話,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展畫屏。想著他是如何度過每一個孤單的夜:從他們再次相遇,每一次見面,他是如何對著一盞燈,看著那本《寄展獠書》;想著他會想些甚么,在五濁谷如何點頭做出了決定,又如何出了門去,追上自己和蘭澤;想著他如何將所余不多的生命一絲一絲燃給了自己,讓他長成今天的殷紫袖。
這是一個原本就不打算久活的人,自己卻成了他最大的意外。他舍不得自己孤零零一個被剩在世上,因此將一切都打上他的烙印,直到紫袖被他填滿,朝著明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