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去。即便要闖龍潭虎穴,魔教死而無憾,可我保證會回來。”展畫屏下巴靠著他的頭,低聲道,“等我回來,就帶你走。”
紫袖一個字都說不出,兀自半朝著他,眼波流動,如欲落淚。這正是他極怕的話,聽起來這樣遙遠,又無比清晰地沿著勾畫好的路徑而來。
耳畔展畫屏仍在說道:“僅此一回。辦完了事,甚么都聽你的。”聲音如此溫柔,竟是著意哄他,手勁卻逐漸加大,直要將日月全部遮蔽,將天地化為一片混沌。
避不開漩渦了。紫袖只覺顛簸至此,已被浸在沒頂的海水中,唯有隨著暗流浮動;瞧不見光,聽不見聲響,心中念著一個名字,被湍急的水流推往未知的方向。他撇開眼神,陡然痛哼出聲,腿腳一軟。隨著他那嘶啞痛呼響起,展畫屏內息立時一撤,速速伸手將他攬回。一呼一息間電光石火,紫袖軟倒時手掌幾無痕跡急急一翻一送,指縫間一柄小小金刀霎時刺入展畫屏肋下章門穴。
只有他知道展畫屏練功的要緊之處,此時招式未盡,任他內功再高,這一瞬間氣息一阻,一時也無法接續。紫袖始終忍痛默默運勁,刀刃甫一刺入,便覺肌肉自行相抗,心知展畫屏這般高手定然機變百出,因此不等他有所動作,另一手早已飛掠如電,在他身前幾處大穴拂過,將這僵硬一瞬拉得更長;隨后拔出金刀,順勢一掌重重拍出。
展畫屏頓時向后飛去,背心撞在墻上,松垮土墻塌下半邊。與此同時,隨著極輕一聲響,一張大網早已唰地拋出,從天而降;不等他翻滾站起,便兜頭罩個嚴嚴實實。一個白衣人身形有如鬼魅,閃身越過土墻,將網收住,原是朱印。那網本由極細極韌絲線編成,更有細微小針早已喂足了麻藥,扎進四肢。朱印勁力到處,展畫屏即便運功,也再站不起來。
然而他并沒有掙扎。紫袖怔怔地看著,展畫屏自中了那一刀便不再反抗,頸中青筋只略略一繃,對朱印只掃了一眼,隨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目光中風云變幻,霎時輪轉過無數情緒,陰晴莫測。
紫袖明明不敢看他,卻呆呆地轉不開雙目,被那眼神緊緊攫住。他半張開口,想叫一聲師父,牙關卻打起冷顫。手上還染著他的血,抖個不住。
兩雙眼睛直直相對,他喉頭一滾,迎著展畫屏肅然的面容,艱難地說:“你進宮的時候,我就在里頭,給皇帝做侍衛。我在金字班,編在金錯春手下。你先恨我一個罷。”幾句話說得幾乎連在一起,一刻也不敢停頓,唯恐一旦停下,就再也開不了口。
朱印早已探手補了幾處,將展畫屏身上要穴死死封住,一聲不能出;這時將他捆成一只粽子,只對紫袖道:“快走。”說罷攜了展畫屏,匆匆隱沒在黑暗中。
那件大氅靜靜落在幾步開外,方才還遮蔽著兩人,這時已被風吹得冷了。
紫袖站在原地,一時竟挪不動腿腳。他終于親口承認了自己這一重身份,也終于用這樣的身份,做了該做的事。他沒別的路走。頂著將功折罪的名頭,只要同展畫屏見面,只要不是幫他進宮去殺皇帝,就沒甚么可說。
只是他喉嚨止不住地干渴,干得發痛。他從未在展畫屏那雙瞳仁里見過那樣濃重的陰翳,是意外,驚愕,絕望,抑或恐懼?
也許都有。
展畫屏這樣一個人,直到今天,對他也從未設防。他知道的。無論去向何方,展畫屏向來不會找人跟蹤他、盯他的梢,他對他是放心的,因為他的徒弟總是真心待他,也一直在努力長成一個叫他放心的人。
紫袖不由自主蹲在地下,那一點干痛蔓延到全身,他忘不了展畫屏的眼神,就像方才一刀在自己身上扎了無數遍。
他終于成了他的軟肋。他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不叫他跟著,也知道他金剛不壞法身的唯一罩門。誰又能想得到,魔教教主、殺生如來,一路從刀尖血海走來的人,竟然聽不得他喊痛。
展畫屏心中最柔軟的位置,終究是留給他的。
紫袖雙眼模糊,然而畢竟時辰無多,只能拼命將忽冷忽熱的xiong口調順,深深呼出一口焦灼的氣。
他捏緊拳頭,拾了那件大氅,便要向城里趕。山路寂靜,不等出山,卻聽見馬蹄聲響,徑直奔來。抬頭打望,一個銀白衫子的身影急速馳至,正是打扮成陳淡云的六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