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如塑像,想起不久前紫袖的模樣:那一天當他得知展畫屏的身份、得知他的內傷早已無藥可醫時,靈活眼神有一刻形同死灰。朱印見過許多人傷心的時刻,卻也很久不曾目睹一個人的表情瞬間天崩地裂。那時他以為面前的年輕人會嚎啕痛哭,然而他沒有。
朱印甚至想對他說,不如哭出來好些。
到了魔教覆滅當夜,他終于落了淚,卻只是那一瞬。朱印聽聞他從前在山上常哭,到底也只見過這一回——許多時候,傷心難過反而沒有眼淚了,或許紫袖對這樣的時刻并不陌生。
不遠處紫袖頭頂逐漸冒出絲絲縷縷白氣,面色由白轉紅,兩鬢的發絲時而被周身真氣帶得一飄一飄。
朱印看著他平靜闔緊的眉眼,思緒中不斷閃現幼時坐在蒲團上對著諸般佛像誦經練功的自己,兩個身影不斷接近,重疊在一處。無量法門之中,有一樁浮現在眼前——
禪宗修行要破三關:破初關,需明心見性;破重關,需離妄歸真;破牢關,則了生脫死,破除無明,心性自在。
三毒心法雖與此不同,卻也有相類之處。他默默注視著紫袖,這位后輩在幻境中,在塵世中,都經歷了無上的歡樂和巨大的痛苦,還能辨別真偽、明定心性、一心精進么?參禪的破了牢關,自然離了貪嗔癡;可練武的練過三毒心法,又能悟到甚么呢?
朱印不能回答。何處有我,何處無我?他不知道紫袖能否看清并收伏自己的力量,能否在功法上出離諸相,得大自在。
如今便是這位后輩沖破關隘的時候了。
紫袖衣袖鼓脹,衣擺輕揚,身邊溢出的真氣漸厚,直逼到他面前。朱印氣息一滯,也略微運功相抗。如此挨到東方天際發白,整座院子已然被紫袖的氣息籠罩,壓得燈火都不再躍動,紛紛熄滅。最后一點火光暗下去的時候,紫袖也完全失去了聲息,幾乎不再呼吸,像是要融化在這院子當中。
朱印噌地站了起來,卻見他巋然不動,漲得通紅的面色淡了下來。滿院劍拔弩張的氣氛持續整日,再到入夜時分,氣息便開始減薄,一分一分被紫袖收回軀體之內,直到絲毫不剩。他氣色如常,衣衫軟軟塌下,院中松樹枝葉簌簌,束束松針直直跌落在地。
朱印目不轉睛地看著,只見他眼中流下兩行清淚,又很快在功力蒸騰下不見痕跡;微垂的面孔抬了起來,隨即眼簾輕啟,張開雙目,夜色中精光一閃。
空中有星,星光卻不如眼眸湛然生輝;月影無處可尋,只因月華此刻正流淌在人間。
朱印沒有急著說話,待他發怔片刻,凝聚目光看了過來,才問道:“怎樣?”紫袖吐了口氣,答道:“不怎樣。”檢視著自己手腳,站起身來。
朱印笑道:“成了。就我所知,三毒心法功成行滿,你是般朝院門走去,抬起腳卻又像想起甚么,轉身回房,沒兩步便噗通一聲絆在門檻上。朱印將他扶起,紫袖這回倒沒有拒絕,就著他的攙扶歪在床上,陷入昏睡。
三天之后,他才睜開眼睛。桌上放著粥飯,他卻只灌了幾碗水,抓起了生劍闖出房門。朱印坐在廊下瞧著,見他躍在院中,劍光忽起,便是二十四式別離劍。
紫袖舞完一遍,又從頭再來,劍招不變,勁力卻忽轉凌厲沉猛,朱印邊看邊道:“你將劍意放得開了,竟不像別離劍。”紫袖道:“別離劍講究一個纏字。我練了許久浪淘沙,倒覺得兩套劍法也有共通之處。”
朱印贊嘆道:“如今只放不收,已到了不纏而纏的境地。別離劍本是普通劍招,如此這般也算悟透了。你師父傳授劍法時,想必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天。”
紫袖練罷,竟又執起劍來,再次由第一招練起。這一遍卻慢了數倍,招式也大為不同,纏綿路數去得干干凈凈,難免顯著愚鈍怪異,甚至不足二十四招便停了手。
朱印看著看著面現喜色,卻不說話,待他收劍而立方才擊掌笑道:“好得很,你竟能自行改劍招了!你對武學的見解早與往日不同,如今內功大成,更是跳出別離劍的拘囿,一只腳踏入高手行列了。假以時日,必能高屋建瓴乃至自創武功,名揚天下。”他輕嘆一聲,又抑制不住興奮,拍了拍紫袖肩膀。
紫袖道:“劍在我手,招式歸我用,像不像別離劍,像不像浪淘沙,我都不在乎。即便不是最好的選擇也不要緊,我要我的選擇。”
朱印忽然笑道:“你變了。比剛來的時候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