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依然有些暈沉沉的。屋里空蕩蕩,院里也似是無人居住,他正待細瞧,忽然窗縫里有甚么一閃,像是誰走了過去。他連忙喊道:“喂!”搶出門外,恰好見一人沿著長廊,從院子角落出去。身上一件雨過天青袍子又輕又軟,在半空里浮動飄飛。
他對著那袍角一愣,見無人看守,拔腳便追。又進一重院門,左右四顧,那人依然轉過廊角飄然而去,只余下半個背影;只因個子甚高,走得也快,紫袖唯獨看見他微微抬起的一只腳后跟,腳上套著墨藍色的軟底便鞋,金線繡的細密花紋在斜暉里一閃。
紫袖驚駭無已,嘴邊有一句話呼之欲出,卻怕開口便把一顆心吐了出來。那個背影,那個背影……
為甚么竟會像他日思夜想的人。
“不,不是他……”紫袖拖泥帶水地走著,茫然自語,“魔教為甚么有人同他這樣像?”
展畫屏素來不喜寬袍大袖,只嫌行動不便,多年來一直是箭袖窄衣,一雙武靴走遍天涯。即便在凌云山上待在清溪小筑,也不穿這樣肥大的袍子,更何況如此花哨的便鞋。紫袖又是激動,又是迷亂。是他在人間有個兄弟,還是有人與他身量一致,卻長著另一副面孔?
他想看他的臉。
他追著那一抹身影走個不休,不知穿過了多少庭院。闃寂無人的魔教深宅中,他渾然忘卻了四伏的殺機,忘了隨時有可能會死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追尋自己的幻覺。他越來越冷,腳步越來越慢。他想:我是要死了,他許是來給我引路。
再進一道門,院里豁然開朗,假山四周幾條石子路不知通向何處,再也尋不到那飛舞的輕衫。他沖去看了幾遍,不得不承認,追了半天,還是把人追丟了。
紫袖剎那間失去了力氣,靠著身邊一塊山石,喃喃自語道:“你總是這樣,我遲了半步,就要后悔一輩子?!毙睦镉滞从謿猓X門朝著石頭磕了幾下。
然而既然還有命在,也不能就此一頭撞死。來都來了,大不了還是保住狗命,去尋教主。他垂頭喪氣,又不禁自責輕功太差,抬起手來照著腦袋捶了兩拳。四下里一看,如今雖不想逃,卻也沒人來捉他,這才意識到一路上除了有些耐寒的花草,竟都是死氣沉沉,不知魔教到底搞個甚么名堂。
園子里空得只剩下風。冬日殘陽如血,分外凄涼。他縮了縮脖子,拖著疲乏的腳步,回轉了去。剛繞過假山,就停住了腳步。
藍衫人就站在他的面前。那薄衫像彩蝶雙翼,如夢如幻舞在寒風里。
紫袖雙瞳結了冰,一瞬間忘卻一切。他呆呆地看著眼前人。那人長著與他夢里一模一樣的臉,與展畫屏一模一樣的臉。不,還有一模一樣的雙肩,個頭,除了穿著寬袍便鞋,連手腳長短都一樣。
紫袖甩甩頭,又使勁擠擠眼睛,臉上一皺倒更疼了。他像怕夢醒一樣用力去看,卻一步都不敢靠近。如果再向前走就會看清是別人,他寧肯只站在這里,一直站下去。
二人就這樣對視著。那無悲無喜的眼神讓紫袖眼前越來越模糊,他抹一把臉,輕輕叫道:“展……展畫屏……”
那人沒有應答,抬手將甚么東西扔在他面前。紫袖看都不看,只顧盯著那張臉。他只知道那個人動了,那不是個假人。他向前一步步走去,腳下絆著什么摔倒了,也依然盯著他,不知怎么爬了起來,再向前走。紫袖僵尸一般挪到他身前,仰起滿是青腫的臉,癡癡地看著他。
他的眉骨、眼睫、鼻梁、下巴,都有影子。他的衣裳在風里簌簌飄搖。他是活的。
紫袖抬手去摸他,手抖得好像打擺子,蹭到他衣袖,里頭是溫熱的肢體。紫袖又輕輕叫了一聲:“展畫屏。”聲音幾不可聞。
那人終于開口,輕飄飄地說:“你叫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