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還想說,又不知該說甚么,茫然抬頭去看王爺和朱印,卻見王爺一雙鳳眼盈滿了淚。他滿心里都懵著,眼前只浮現出一顆黑黝黝的藥丸子,先被展畫屏換走,又在多年后被自己填進了他肚里;而自己豁出性命為他運功,只不過想要他多活哪怕一刻也好,何曾往這件事上頭想過?
銀杏葉仍舊緩緩飄落,叫他明白下頭是地,上頭是天;可他不明白為甚么事情都翻轉過來了。他喃喃道:“不是我害了你么……不必找藥方了么?”
展畫屏看著他惶恐的模樣,含笑道:“如果你不跑,我倒還不知甚么時候才能發覺。這許多事纏在一起,幾個人一同來說,才大概明白究竟。從前身邊都是魔教事務,我能分給你的閑暇和精力實在太少。這傷多年來不能痊愈,在王府服了藥不起效,我也以為沒有辦法了,卻想著畢竟還剩些時日,因此沒有告訴你——因為說了還是沒有辦法,不如先將魔教的事做完。我也是頭一回經歷這種事,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得最妥當。”他拉著紫袖的手,半蹲在他面前,“我這輩子,天下人里唯獨虧欠你最多。”
紫袖默默搖頭。他尚不能全然清醒過來,卻記得犯錯的人是他,因此脖頸雖痛,仍將一個腦袋晃個不住。
“別跑了罷。”展畫屏扶著他的下巴頦不叫他動,問道,“‘二人相憶,二憶念深,如是乃至從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異’——這是你說的,如今都忘了?如果彼此牽掛思念,才能生生世世形影不離。從前不得已、不敢說的話,現下我都敢說了;只要你愿意,咱們就朝遠的地方去。
“我帶你翻過山嶺去大漠,去一望無際的草原,有最快的馬,最烈的酒,咱們也能大醉一場,穿越莽莽平沙;我還想帶你去又高又冷的山上,看藍色的湖,看千年不化的冰雪,看那里的月亮,看你沒見過的毛絨絨的野獸,看別處都看不到的風光。”他雙手將紫袖的雙手攏在一處,“天下這樣大,咱們還沒走遍。你不等我了么?”
紫袖呼吸有些艱難,開口也覺艱難,眼睛閃動起來,半晌才說:“你真好了?你不是又拿甚么瞞著我。”
“真好了。這一年來更踏實,以后再不會復發。我保證。”展畫屏說,“我知道如今你也不容易信我,我今天說的話,旁的你哪怕都不信,唯獨這一件一定要信。就算不信我,至少總該信朱印——方才我同他過了三招,也為試一試,他的勁力總不弱于胡不歸。”
紫袖隨著他所指方向一瞧,跳出來時只顧看展畫屏,沒朝后頭留意,這才發現地下裂開一道深痕,直通向月洞門外去,隱約可見外頭裂得更寬,又有沖擊垮碎痕跡。他回想一番,恍悟那擲物之聲竟是勁力觸地的響動。將這不知靜置多少年的巖石打壞,可見二人力道之強。
細究之際,朱印已說道:“你師父甫一露面便出了手,我只能全力以赴;放在從前,應當已引動他傷勢了。我原本生疑,卻也不能確信,此時看來可見大好。你探一探脈象,若仍舊洪沛有力,和緩充盈,便知此言不虛。”
展畫屏道:“你再不信,我不妨跟朱印正經打上一個時辰,再找心明打一場,就此打下山去,你瞧還復不復發。”
六王爺和朱印同時色變,紫袖道:“你瘋了?!”一邊牢牢抓著,生怕他當真起身去打;一邊果然去摸他的脈,一絲極細微的欣悅在搏動間鉆了出來,他小聲說:“真好了啊……你真拿走了鎮魂丹,真拿走了……”他欷歔起來,“你救了你自己啊。”
展畫屏笑道:“甚么都沒瞞著你,你也不能再躲著我——你沒有對不起誰,你做的分明是好事。是你跟我,救了我們兩個。”
紫袖努力看他,像是逐漸看不清了,只知道展畫屏站起身靠了過來,靠得那樣近,讓他的額頭剛好貼在他身上。一只手攬著他的頭,他聽見展畫屏的聲音在頭頂說:“不要自責。不要害怕。你當初肯用心練武,真是太好了。”
紫袖抬起顫抖的手抱住他的腰,淚如雨下。
他以為再也不能像這樣摟著他了。盡管渾身抖得厲害,仍能感覺到展畫屏的手還是那樣溫暖,像從前一樣擱在他的后腦。他習慣了日日夜夜在火獄中炙燒,也不在乎還要繼續下去,他已能將陰霾甩下。可只有這個人,輕輕幾句話就能把他整個兒撈出來;甚至不需他多說,他就明白自己的痛處。
這只手僅僅按著他的發膚,他已感覺到身后極遠處,在一串錯綜復雜的足跡之間,有硬而冷的殘跡轟然崩塌,月光透了過去。
他和他重逢不過一年,許多話來不及說盡;這個人卻知道那么多,在他決意獨自遠行時現身,赦免他的罪業,填補過去的殘缺,叫他回頭看見更多閃亮的部分,叫他明白自己在那捧出真心一往無前的勇敢歲月里,總有一些事做對了。
大般若寺籠罩在秋日暖陽中,金色樹葉是那樣溫柔。
般若是智慧,究竟成就涅槃。聽心明說法時,他覺得自己應當是明白了什么,卻仍有不圓滿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