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紫袖慌忙將淚抹去回轉頭看,竟是那陳淡云,穿著銀線繡的白袍,細長鳳眼,薄唇一抿,似笑非笑地立在當地,身后十來丈的樹上拴著他的白馬。
紫袖看他偏在這個時候來,一時有千言萬語要問,卻頓了頓,只道:“你一個人么?”陳淡云不答,道:“展畫屏吐血了,是不是?”
大夢初醒(6)
紫袖一震,只想沖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卻硬生生吞回去,道:“沒有。江湖上誰家不見點血,總能醫得好。”
陳淡云冷笑道:“以你凌云山這么多年攢下的丹藥,一日能醫得好,豈能拖成兩日;今日能醫得好,還會拖到明日不成?拖了快十年,你說醫得好?紫袖,”他靠近些,皮笑肉不笑,猶如狐貍成了精,“我勸你不要學劍了,你就是再世華佗?!?/p>
紫袖大駭,心下更是疑慮,終于道:“你怎么知道?”
陳淡云道:“我如何不知?”在那里踱來踱去,慢慢道,“當年……重陽英雄大會,我喬裝打扮前去觀看,卻被仇家認出,意欲追殺,被你師父救下。展畫屏那時已憑凌云劍獨步江北,卻依然不敵對方掌力,受了內傷……”說到這里,聲音漸沉,雙眉微蹙,顯是心痛起來。紫袖聽他言辭間情致宛然,當下又是心疼展畫屏,又是恨自己生得太晚。
陳淡云轉臉看看他,又踱起來,依然慢慢地說:“他這些年仗劍江湖,失手不多,只因功力高強。而心脈漸損,他人卻不知道。我只想將他醫好,遍尋高人名醫,甚么天山雪蓮、千年老參,稀世藥材不知耗了多少,終于制得解藥,喚做回雪鎮魂丹?!?/p>
“回雪鎮魂丹……”紫袖忙道,“你有解藥?”陳淡云笑道:“這世上僅只我一人,能拿這回雪鎮魂丹出來?!弊闲浼钡溃骸澳氵€笑?那你為何不早拿給他吃?你年前不還來了一趟么?”
陳淡云輕嘆一聲,說道:“我對著他笑慣了……你不喜歡么?唉,從前都是冤孽罷了。臘月里那回,實不相瞞,那日雪中見你策馬疾走,我不禁神為之奪,他……咳,你師父聽說,便……便不高興……”說著俊臉一紅,聲音也漸低,依稀可聞,“他便與我賭氣,我送來的鎮魂丹也不接……”
紫袖聽得一顆心往下直墜,硬是不要信,暗道:“說是快十年,展畫屏下山都做些什么,我是無從得知,這段是非便連大師兄也未必曉得。他若是蒙我,我也無法向展畫屏求證——他決計不肯告訴我的。權且試試這姓陳的?!北銌枺骸澳撬l作時,卻是何種癥狀?”
陳淡云斬釘截鐵地道:“掌摧五內,自手太陰肺經始,至少陰腎經、厥陰心包經、少陽心經等各路經脈,漸次侵入。有那回雪鎮魂丹,便能護心保脈,導氣歸虛;現下無藥束縛,掌力破你師父的凌云山內勁,必致真氣無序,力不歸元,同時脈象大亂,是也不是?你若探他大陵、內關、曲澤、天泉一路諸穴,盡皆狂跳,觸手灼熱,是也不是?內息不平,xiong口膻中穴憋悶不已,心肺受損,氣血翻涌,嘔血成升,是也不是?他也必不會讓人切脈看視,你想細探,他必拒絕,是也不是?”頓了一頓,帶著委屈道,“他只會說是岔了氣?!?/p>
紫袖已然呆了,聽他說得每一條都正正切在了點上,一時百感交集,悲酸不已。甚么練功分神,甚么走火……他頭里嗡嗡作響,聽見自己說:“藥在哪里?”陳淡云伸出手來,手掌里一個白玉盒子,四圍貼著純金封條,又說:“這藥來得不易,他既不肯吃,料定發作時痛苦萬狀,想來你們師兄弟定會下山,我便沒走,一直等著。只要能壓住他的……”卻不再說,咬住下唇,默默不語。
紫袖接過玉盒,在初夏的風里依然觸手溫潤沁涼,此時心也早已如這玉盒般涼了一半,吸一口氣,道:“我求他吃了便是。”陳淡云感激地道:“你別讓他知道,將藥統統碾碎,摻在飯菜里吃下,也是一樣?!?/p>
紫袖揣了藥盒,行尸走肉一般向回走著,心里的幾件事卻都有了答案。展畫屏對陳淡云的神情,陳淡云的心意,展畫屏突然像是懂了自己的心事……再思及當夜他便親了自己,興許也是與二人置氣密切相關,又是甜蜜又是苦澀,一時間縈繞于懷,揮之難去。山上這段熟悉的路,卻走得不知長短,再抬頭時已到了大門口,便把心一橫,先讓他吃了藥再說罷。剛要去凌云閣,又想起陳淡云的話來,心里氣忿忿地想:“既然能摻在飯菜當中,我當然不讓展畫屏知道陳淡云送了藥來。能治傷就是好的。他二人有舊又如何,我才不要搭這個線?!笨粗部斓酵盹垥r候,當下拐去膳堂。
膳堂每日有人將飯菜送去給山上諸位師長,只有各門下弟子自行前來用飯。紫袖徑直去找給展畫屏送飯的老張,卻有廚子答道:“今日有道清補的湯,卻得熱些比涼些好吃,是以走得早,老張剛出門去。”紫袖連忙從送飯的小門出去追,果然見他提著食盒在前頭,終于趕在凌云閣門口叫住了老張,接過飯菜來,只說自己順便捎去。老張與紫袖也是熟識的,省了這一趟,笑著走了。
紫袖心知展畫屏此時已在書房了,便躡手躡腳繞了些路,刻意不走書房門口。展畫屏不在書房用飯,只在旁邊一間小廳里吃。紫袖知道展畫屏功力深耳朵靈,也不敢真在隔壁下藥,便又隔了一間房,溜進去將食盒放下。
打開看見飯菜之外果然有道熱湯,卻是放了羊肉,他心里大喜道:“好極,好極!羊肉氣味濃郁,烹制再加香料,便有些藥氣也吃不出來。將那回雪鎮魂丹摻在里頭就是。”便伸手去掏藥盒,堪堪拿在手里正要去揭封條時,突然聽見背后有人道:“作甚?”
他嚇得差點跳了起來,飛快將藥塞回內袋,同時回頭一看,展畫屏正站在門口。紫袖看見他,眼前便閃現出那些血來,見他除了面色略白些,言行卻渾若無事,眼神里也恢復了幾分素日的冷淡,便急著問:“好些了么?”
展畫屏道:“不要緊。”又看桌上食盒。紫袖便道:“我替老張送飯來,怕是把湯灑出來些,先打開看看。這就拿過去?!闭巩嬈恋溃骸霸谶@里吃也是一樣。”紫袖便將飯菜都拿出來擺在桌上,心里想:“說不得明天再摻就是了?!?/p>
展畫屏卻冷不丁地問:“他騎白馬還是黑馬來?”紫袖道:“白馬?!彪S后一驚,心道不好,連忙補上一句,“白馬黑馬咱們山上都有,你問的誰?”
展畫屏又看那飯菜,問:“那是甚么?湯湯水水的?!弊闲湟娝麤]有再追究,自忖畢竟藥還不曾投下去,只給他咬死不認就是,心里略寬,便答道:“膳堂做的清補湯,你喝一點罷。似是有些羊肉,是以氣味重些?!?/p>
展畫屏點點頭道:“你吃過了?”紫袖見他問起自己,心花怒放,自然三日不知饑餒,便道:“我待會再吃?!闭巩嬈劣值溃骸澳撬幗惺裁疵??”紫袖道:“回雪鎮魂丹啊……”看著展畫屏犀利的眼神,突然醒悟,“?。 睉K叫聲中,內心無限后悔,卻知道來不及了。展畫屏道:“真是笨得要命?!鞭D身拂袖而去。
紫袖一邊惱恨自己,一邊像尾巴一樣跟著他回了書房,此時也顧不得是在替陳淡云做好人,手探進懷里去掏藥盒子,低聲求道:“你吃了罷,那藥……”碰到那玉盒,心里此時才一震,呆呆地道,“這不會是毒藥罷?”一身冷汗忽然就落了下來。卻聽展畫屏道:“他應當走不遠,你追上去還了他。還不回去便不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