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畫屏頂著任遠村的驚怒神色,十分認真地告誡道:“管閑事不要緊,下回再用這些勞什子,本座第一個打。”
臺下群雄此前還頗有興頭要瞧熱鬧,此時都不笑了。紫袖也詫異得出奇:不對勁,果然不對勁——以展畫屏的功力,本來應該是打不過任遠村的,怎能這般輕易就將他的兵器搶到了手?吳錦三排過的英雄譜上,展畫屏是同衛懷他們幾個掌門排在一起,居于胡不歸之下。他記得清清楚楚,頂尖高手還有一位素墨大師,或許還有心明方丈,以及朱印;任遠村是胡不歸高徒,原本略勝展畫屏一籌,為何此時連打都沒能打成?他打量周圍人的臉色,只見不少人也都帶上一絲困惑,有的便交頭接耳。
他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此前一些細微的不安,這時逐漸匯成一片陰云。
這時眾人交談聲猛地響了,紫袖眼皮一跳,那一縷不安突地竄上腦門來,眼睛也忘了眨:胡不歸正走上臺去,一柄拂塵輕輕擺動,道袍下的身形帶著幾分仙氣飄飄的鎮定。
眾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一時都不說話。紫袖心跳得如同擂鼓,看展畫屏雙手空空,當即恨不得將常明劍給他送上去。此時人影一晃,薛青松已站在臺下,手里捧著一柄長劍。展畫屏便伸出手來,薛青松將劍拋了過去。
紫袖再也壓不住慌張,輕輕顫抖起來。展畫屏是不是當真要做武林盟主,他不在乎;他只知道這長劍必然是應對“墟里煙”劍法所用,而胡不歸自持身份,輕易是不肯動手的。看架勢,他這師父竟是要以命相搏。他身邊的漢子忽然說道:“連胡道長都出馬,今日當真是降魔大會了。”見他抖得厲害,又道,“兄弟受了風么?臉都沒血色了。”紫袖正待搖頭,只聽“嗆啷”一響,顯然是展畫屏劍已出鞘。
他驚惶地向臺上看去,烏衣長劍同道袍拂塵堪堪自兩端卷向正中,劍刃碰上拂塵,對撞出風雷之勢。紫袖正憂心展畫屏能撐過幾招,卻越看越是呆若木雞,只聽身旁不斷有人說出同一個字眼:“凌云劍!”
胡不歸拂塵擊下,出手便是他見過的那招“有酒盈樽”;展畫屏斜斜相應,先實后虛,儼然就是凌云劍當中的“醉玉頹山”——他竟然用一套凌云劍,來應對胡不歸的“墟里煙”。胡不歸一招并未到底,半途便轉了方向,輕靈欲飛,是一式“倦鳥知還”;展畫屏還了一招“山南海北”,竟是后發先至,將他劍路從中截斷。二人你來我往,早已倏忽來去,左右輾轉,一時殺氣大盛。
臺下眾人被逼得向后退出數步,起初驚異到不敢出聲,后來禁不住情緒高漲,紛紛議論:凌云劍聞名已久,展魔頭當年據此揚名,在場許多人都對這些劍招甚是眼熟,也皆知他自有過人之處,只沒想到并不新鮮的一套劍法,在他手里竟有如許威力。胡不歸多年不曾出手,如今兩位高手比劍,盡管一正一邪,也堪稱武林盛事了。
紫袖看得矯舌難下,如今總算知道自己當時在凌云山上整日里挨罰,絲毫不冤。他每一劍都認得,每一招都練過無數次,仍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他站在人群里,怔怔地看著。心中一個疑團就此解開:這才是展畫屏真正的身手。這樣的師父,他根本沒見過。這個人多年來從未展示過真實的他,他瞞過了所有人,就像瞞過鳳桐一樣。
他確實不夠了解展畫屏。
他的師父此刻在高臺之上,劍指日月,攪動風云。紫袖緊緊盯著那一處處細微轉折,學劍之路上曾有過的、尚留存的許多疙瘩,幾乎迎刃而解:展畫屏身處劇斗當中,卻像一本活的劍譜,如同將凌云劍一招一式向他面授機宜。他越看越是心蕩神馳,此刻的展畫屏,和昨夜的那個身影,竟多少有了一些重合的部分。
他遙望著縈繞在他身旁的一團煞氣,以為自己會怕他,然而沒有。他面對著大般若寺起伏的琉璃瓦,惴惴地想:我也不算是個善人了。二人抗衡已過百招,堪堪打個平手,看到展畫屏將七十二式凌云劍用過兩遍,居然能與胡不歸相持這許久,他竟悄悄欣喜起來。
這時眾人又都驚嘆,原是胡不歸陡然發難,拂塵散開,劍光眼看便要被根根白絲吞沒,展畫屏忽然手腕輕動,倒轉長劍,劍柄像是長了眼睛,居然將拂塵奪近半尺:手法之妙,幾近神技。紫袖不禁嚷道:“他如何拿到的!這不是凌云劍招式!”眾人驚呼聲中,胡不歸已伸手一撤,只抓著拂塵的長柄朝后退去。眾人便又“啊”地叫了一聲,見他手中銀光一閃,竟是一柄細細的軟劍——原來拂塵當中另有玄機。
胡不歸軟劍一抖,一招“田園將蕪”平平掃來;展畫屏劍身輕震,纏在劍上的白絲寸寸斷裂,當即轉為“大雪封山”兜頭罩了過去。
兩柄劍一寬一窄,劍光時暗時亮,竟將天光襯得黯淡兩分。又過數十招,胡不歸忽然祭出墟里煙劍法的最后一式“息交絕游”,滿含了斷之意;展畫屏立時還以“山崩地裂”,向前一引,勢沖牛斗,軟劍又已纏在劍身之上。此時二人相距僅兩三步,劍中寒意將初春拖回凜冬,肅殺之氣翻翻滾滾,卷向臺下。
一時只如寂滅,廣場上只剩兵器交鳴的回響與眾人呼吸聲——這驚天動地的一場斗劍,興許多年之內都無緣再會。
只聽“喀啦”一聲輕響,兩柄劍一齊折斷。二人劍柄脫手,各自退出數尺。眾人兀自嘆惋,見他二人劍雖斷了,衣衫卻都完好,只是xiong膛劇烈起伏,顯然是在運勁平復:想是又沒有分出勝負。紫袖追著展畫屏的身影,一顆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唯恐他忽然倒了;這時看他仍站著,早已默默念起佛來。
二人對著喘了半晌,胡不歸先說道:“后生可畏。”展畫屏道:“寶刀未老。”雖說完了話,卻都不動。
嘉魚自二人交手時就與衛懷說著甚么,此刻忽然上前說道:“展教主方才的招式,奪琴時已足夠精妙,奪拂塵更是將佛門‘浮生十掌’的手法融進劍招當中,勝過許多名家。”展畫屏朝她看去,嘉魚又說:“若非年紀太輕,我幾乎要猜閣下就是‘千手觀音’了……若當真就是,豈不算好事一件?”
紫袖一愣,這才想通那一奪原是化用,只怪自己不如嘉魚精通手上功夫,瞧不出更深的門道。這時身旁漢子問道:“這人當真是‘千手觀音’?兄弟聽說過這浮生十掌沒有?”紫袖道:“浮生十掌是大般若寺看家掌法之一,名頭卻不夠響,佛門功夫成山成海,等閑也無人去學;小弟僅在京城聽過,所知不多。”
眾人聽嘉魚如此一說,早就你一句我一句問將起來。東側有人嚷道:“‘千手觀音’像是年紀也不大罷?”南邊又有人道:“未必,我師門有人見過他,少說也得十年前了——魔頭哪能二十便成了宗師?”
展畫屏聽了便笑道:“這可抬舉我了,本座哪里有那個本事?我不是‘千手觀音’。”衛懷卻說:“閣下通曉手上功夫,若自稱是他老人家本尊,想必也能蒙混過關。你從前師從凌云派,即便劍法再高強,也變不來這樣高妙的手法。”這時西邊一個扛著鬼頭刀的青年便道:“魔教在幾大門派都殺過人,那位前輩得知,勢必也要阻止。萬一碰過面……再說他近年都沒出現過,說不準是被魔教扣下了。”此話一出,便得到幾聲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