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明輕嘆一聲,胡不歸逐漸渙散的目光又去尋那文士,低聲說:“胡不歸白白做了幾十年修道之人,難脫塵縛,未成正果。惡念既生,便知有滅的這一日。如今償清舊債,也能瞑目了。”那文士只瞧著他,眼神似喜似悲,變幻無定。
紫袖被人群裹挾著,猶如一滴水珠,茫然流向前方。大般若寺的僧人此時全部散開在臺下,不叫眾人靠近。他停下腳步,呆呆瞧著,盡管周圍議論不休,也早把胡不歸的話都聽在耳中;知道他只為抹消去來觀的惡名,卻仍發(fā)虛。他曾在這寺外山道遇見胡不歸,如今最后一面,也在不遠處。
胡不歸還要再說,口中已含混不清,聲音漸弱。展畫屏舒眉展目,向他勸道:“‘富貴非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既成不了正果,早日解脫,豈不是好?”胡不歸驀然睜大雙眼,就此氣絕。任遠村長聲痛哭,群豪見胡道長駕鶴西去,一時肅然凄然。
那文士仍站在臺下,忽然合十低首,誦念起經(jīng)文來。眾人聽了幾句,知道他念的是《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便都垂目靜聽。念起大悲咒時,寺中僧人都齊聲合誦。
紫袖聽著法咒,看那文士的身影,又想著他背上的疤,不知他怎生和師父相依為命;又聽他念道:“又三千大千世界,幽隱闇處,三涂眾生,聞我此咒,皆得離苦。”嗓音清朗堅定,只覺悲喜交集,泫然欲泣。
一時念畢,任遠村自與眾人將胡不歸抬下,卻對那文士道:“去來觀愧對閣下,閣下可愿到我中露山來,此生此世當做貴賓奉養(yǎng)。”那文士答道:“胡道長已將此事了結(jié),在下本與寶觀無緣,又何必強求?”說著走到旁邊去,面對展畫屏,恭敬行了一禮。
展畫屏也不看他,只盯著遠處大殿的院墻問:“英雄還有甚么事?”文士道:“教主廣結(jié)四海善緣,或許曾經(jīng)見過家兄。”
展畫屏這才看向此人,道:“令兄是哪一位?”文士道:“家兄單名一個‘汀’字。”眾人看他二人神色,著實像是互不認得;聽他這般說起,便都思索,當下胡猜一氣。展畫屏想了一刻,又問:“你待如何?”那文士道:“在下武藝低微,略通岐黃之術(shù)。只因?qū)ξ淞终佬纳謶郑嗌笧榻讨黢R前一卒,悉聽差遣。”
眾人看這人一表人才,竟然甘愿為魔,當下瞠目。展畫屏卻點點頭,甚是和氣,魔教中便有人上來,將那文士迎了進去。
紫袖聽他二人說話,早已汗shi后背,默默盤算:“他說家兄?彼時又在千手觀音像那里遇見他……他出來說那件事,是成心的。胡道長要保去來觀,勢必割席;就像林師妹要方思泳死一樣,他必是盼著胡道長死。他不是魔教的人,他和展畫屏……”不一刻已琢磨了許多。
此時任遠村將胡不歸的尸身放妥,面帶悲容,朝場中冷冷地說:“先師雖羽化登真,去來觀仍不容魔頭猖狂。若還需一戰(zhàn),任某奉陪到底。”他語氣森寒,眾人一連見了兩位掌門殞命,尚未從意外中醒過神來,霎時又覺劍拔弩張。薛青松便道:“你已輸給教主了,還說甚么大話?”
任遠村剛要發(fā)怒,心明方丈渾厚蒼勁的聲音已響起來,對臺下道:“仙人雖去,道范長存。胡道長功德圓滿,再不為俗務(wù)所累,而今且待老僧一試。”便在展畫屏對面站定。任遠村當即行禮退在一旁,眾人也都松了口氣,紛紛贊道:“心明方丈妙悟禪,佛法精深,兼修武學(xué),德高望重,足當盟主重任;此刻親手降魔,足令天下英豪歸服。”
心明遂向展畫屏道:“施主如欲切磋武藝,老衲敞開山門相迎;若為稱雄武林而來,便是迷失本心。”紫袖脖頸繃得死緊,不錯眼珠地盯著展畫屏;展畫屏面上瞧不出任何異樣,只看著心明,淡淡道:“來。”
臺上二人沉默以對,忽然動了。心明方丈一掌拍出,腳下猶如踏著碧水青蓮,莊嚴超脫。衛(wèi)懷當即稱賞:“好一招‘借花獻佛’!”紫袖聽這名稱,心里一沉——心明方丈用的竟然便是浮生十掌!他在腦中搜尋,記得朱印曾向他大略說過,這套掌法只有十招,每招卻虛實相生,變化無窮,深具奧妙。顯然是展畫屏方才化用了這門掌法,如今不得不迎戰(zhàn)正宗佛門神功。
他睜大眼睛看著展畫屏的手,見那手指微分,似屈非屈,身姿俊逸,圓融殊勝。便聽有人問道:“這是甚么?”嘉魚低聲道:“這是浮生十掌的‘萬福來朝’。”果然展畫屏劈出掌去,姿態(tài)卻文雅雍容,隱含祝贊之意,眾人不禁稱奇:“魔頭竟然這樣知禮——是也怕佛法無邊?”
與此前幾場比武殊異,二人動作輕緩,毫無殺氣,掠至臺中,兩只手掌不慌不忙相觸。只聽“波”一聲輕響,雙方各自立穩(wěn)腳步,猶如兩座結(jié)了施無畏印的佛像。臺下眾人知道兩人內(nèi)勁對上,自然一聲不吭;一時風力甚強,吹過旗幡,獵獵作響,風、旗、心,瞬間齊動。
紫袖看得心都揪了起來,卻并未見到比拼內(nèi)力、頭冒白汽的情形。數(shù)息之后,二人同時收掌,展畫屏向后退出一步,心明方丈卻面現(xiàn)驚訝之色,打量著他,隨即雙手合十;展畫屏倒也微微欠身:竟是相對一禮。眾人看得一頭霧水,只是此前無人能如此逼退展畫屏,便猜大約是心明勝出;又看魔頭不再口出狂言,不免又踏實了一分。
心明垂目念偈道:“假令經(jīng)百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展畫屏含笑不語,心明便側(cè)身讓出面前路來,作出送客模樣。
眾人見二人如打啞謎,面面相覷,紛紛道:“這是要他走么?”紫袖本來要放下心中大石,忽然聽有人叫道:“妖人休走!凌云派的賬還沒算過!”又有人說:“還有喬木莊二當家!就是你們干的!”
這時薛青松雙手叉腰,立于人前,沖著喬木莊那邊道:“二當家該不該死,你們回去問問他媳婦。他家里翡翠枕、珊瑚樹,都是哪里來的?我爹娘沒被他害時,那些都是擺在我家里的!戰(zhàn)書給他下過,他若承認,興許也能保命;是他自己偷藏了起來,那仇家上門,不是天經(jīng)地義?”
喬木莊子弟苦無證據(jù),一時也無從辯駁,只叫道:“那凌云派呢?凌云派新掌門上任不久,資歷尚淺,不敢來也就罷了;我們路見不平,倒想管管這樁閑事:你們教主欺師滅祖,也有臉當他們的盟主?”薛青松當即反唇相譏:“你便想欺師滅祖,也不能了!”話音未落,嗖地一聲,一枚鐵蓮子從人群中朝他激射而出。他閃身一避,隨后又是三枚接連打來。
紫袖從他開口,便逐漸推開身旁豪杰,向他那邊靠攏。他見薛青松處處回護展畫屏,很是承他的情,此刻見他遇險,閃避亦不得法,魔教眾人也不在近前,便再也按捺不住,從人群里一躍而出,挺劍將那幾枚鐵蓮子格開。
薛青松見了是他,欲言又止。紫袖不再看他,奮力躥上了高臺。
他此刻身體發(fā)痛,內(nèi)外兩虛,堪堪只能裝模作樣地站穩(wěn)。人群中卻有人叫道:“殷兄弟!果然是你!”紫袖循聲望過去,遠處一個大漢身著綠衫,卻是吳錦一。吳錦一見了他,掩不住喜悅之情,叫道:“我就知道,你心地清明,是必來的!”又朝旁邊笑道,“他就是凌云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