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王府的花兒都開了。紫袖站在承安殿前,亦是心花怒放。
和蘭澤的歸程穩當得很,自從扎上了新腰帶,他全然沒了心事,也不需再苦等展畫屏,當即收拾行囊回了京,渾身勁力充盈,腳步別提多么輕快。沿途風和日麗,世間萬物格外可愛起來,直至進了王府,也覺無不順眼,就連日常值守也多了許多趣味。
盡管他尚不能看透展畫屏,卻從他那里得到了一種態度,夜里更加抓心撓肝地想他,又總是會笑。
回來半個多月,這種甜蜜折磨得他時不時發愣。此時正胡思亂想,眼前卻有一只手晃了晃,朱印的聲音隨后響起:“時辰到了?!彼B忙回神,見已有人來輪值,剛要走開,卻被朱印攔?。骸霸S久不過招了,看你近日神思不屬,來試兩手。”紫袖嘻嘻一笑,當即搓著手跟上,只聽背后六王爺說道:“就在這里試罷,給我解解悶。”
說話間已出了殿來,紫袖圖便利,將外頭衣裳一脫,順手搭在石欄桿上,未及回身,朱印已欺身而上;聽見風響,他心知朱印必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自然不敢怠慢,抬手間氣勁便已充盈鼓蕩,二人砰啪連擊,一路打到石階下。
同他交上手,紫袖才當真踏實了三分:在英雄大會長過見識,又一直練功不輟,從前吃力之處,現下流暢了不少;即便在朱印的重壓下,也對勁力掌控更加自如。僅斗了一炷香時分,彼此卻已換過數種拳腳招式。朱印率先停了手,微微點頭;紫袖汗流浹背,連頭發梢都往下滴水。
兩人隨口談論著走上臺階,紫袖伸手出去,卻不見了袍帶。一旁值守的虬髯侍衛沖他擠擠眼睛,朝殿內努了努嘴。紫袖一看六王爺早進去了,不由得垮下臉來:從前這般擱衣裳都不要緊,今日許是趕上那一位不痛快,看這架勢,定然又要挨一頓罵。
他只得將身上剩下的衣裳整了整,向里頭尋去,六王爺獨自坐在殿內深處,他的衣物就放在一旁。紫袖蹭過去站定,雖早已將挨罵當做家常便飯,仍不免暗自忖度這股氣不大對頭。六王爺見他來了,本來沉重的面色帶上一抹譏誚,忽然“梆”一聲大響,伸手拍出一張紙,上頭像是還有字。
一片沉默中,六王爺雙眼如鉤,直向他臉上掛。紫袖被他目光中的邪氣所懾,便去看那張紙,一瞧頓時將一頭熱汗都瞧得冷了——那是展畫屏所寫、叮囑他涂藥膏的字條,他哪里肯毀去,一直帶在身上,有時拿出來悄悄地看;這些天看得少了,卻仍揣著,不想一時大意,被他發覺。
周圍登時森寒起來。六王爺陰惻惻地道:“成了?可喜可賀啊。要不是我順手一摸,還蒙在鼓里呢?!弊闲錄]料想他會掏自己衣兜,也沒料想會這樣勃然作色,便一語不發,只見他忽然站起身來,拍案怒道:“你憑甚么跟他在一起?你憑甚么?!”這一掌下去,竟將桌腿“喀啦”打斷了兩根。朱印當即飛撲過來將他制住,口中勸道:“莫傷了手?!绷鯛敎喩韯≌?,金尊玉貴的指甲拍裂滴下血來,在他懷里直勾勾盯著紫袖嘶聲叫道:“你也配?你也配?!”
紫袖定了定氣息,平靜地說:“王爺從前說這樣的話,我著實覺得自己不配;如今不一樣了,我偶爾也斗膽敢信我是配的。我心里有些病,這世上任誰都治不了,唯獨我師父是靈丹妙藥。他既這樣做,我就是配的,不論旁人怎樣說,我只信他?!?/p>
兩人隔了不遠,面對面站著。許久沒這樣肅然對峙過,紫袖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覺間長個兒了。初見的時候,王爺是比他高的;如今他已能同他平視了。
六王爺抖了許久,終于咬著牙說:“養虎為患,沒想到當真有這一天。你翅膀硬了,手段足了,連他這么個人都能拐進被窩里去!”死命掙出一只手戳向他,恨意難掩,“本事別收著,你讓他八抬大轎娶你進門,興王府給你出嫁妝!”
紫袖看著他暴怒的臉,想起展畫屏卻說“陳麒樞不值得深交”,心中輕嘆,當下決定閉口不言,聽憑他叫罵,等他氣消了再說。不想朱印箍緊了他一直低聲勸慰,竟然奏效,六王爺眼神變幻,逐漸寧定下來,反倒拍拍朱印手臂道:“你去拿藥來?!?/p>
朱印便取來小藥箱給他包扎,六王爺瞪著自己滴落的血跡,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紫袖道:“你野心不小。你要做拴著瘋狗的長繩,封住利刃的劍鞘。你要成為他身邊不可或缺的人。只是也要小心,一旦你拴著他,封住他,變得不可或缺時,你就是他的弱點?!?/p>
“不,”紫袖道,“我拴不住他,也封不住他。我不會成為他的弱點。我不懂溫存,做不成他受傷后的歸處;也不夠聰慧,做不成給他指路的明燈。我只要當他的劍,當他的盾,當他的鎧甲。我會從里到外,從生到死,用我的全部愛惜他?!?/p>
六王爺垂下眼簾,又發出一聲冷笑,半晌方道:“把你的條子收起來。過兩日我也該進宮了,隨我一同去罷。”
紫袖暗自欽佩他的耐性。每當怕他下一刻便要瘋,他卻都能極快地平復,如同極其干涸的一塊地,眼看龜裂了,又能火速吸來足夠的水,乃至生出新芽。到了同他進宮時,兩人已言談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