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尚有零丁殘雪,紫袖踩在上頭,不免想起展畫屏和自己冒著大雪在夜叉堂練武,說過一句“無停無斷,不發不收”。這八個字既說武藝,又像相思——不知該說他有先見之明,還是一語成讖。
眼下他只有自己了,說輕松是一身輕松,說沉重又好像每一步都要耗盡氣力。好在他畢竟練過三毒心法,總算切身體會了樂與痛如何扭轉變化,也仍然記得否極泰來,至少以后再也不會有更糟的事了。
昨日的他死于昨日,卻成了活在今日的基礎。他學著和犯了大錯的自己安然相處,時刻明白自己是誰,要做甚么。他按部就班地找尋彌補,以期返給展畫屏一些力量,讓他為了自己好好活著。
如果大乾尋遍了,還是沒有滿意結果,紫袖想要到大海對面去瞧一瞧。
初春時,他來到了一個總在下雨的地方。
訪過寺廟一無所獲,紫袖卻額外停留了兩天,只因此地多有戲班、說書人,而十賢傳說又盛,到處能聽見新鮮故事和戲文,妙趣迭出。他欣慰中又覺心酸,便耐著性子多去聽上幾回。
要離開那天,又飄起小雨。紫袖遮蓋了大半面貌,怕淋shi了,索性掀起外衣搭在頭頂快步趕向客棧,與眾多雨中漫步的行人截然不同。
斜刺里一個人擦肩而過,為身旁少年指著甚么。紫袖略微避讓,傘下那人匆匆半個回眸,叫他登時瞥見一張熟悉的側臉,竟然是蘭澤。
蘭澤仍然是文質彬彬的模樣,穿著半舊的藍布衫,還用著那把舊傘。就像白霜穿著的舊襖一般,他們都保留著自己曾經無心又用心遞過去的東西。紫袖懂這種心情,一如自己經年累月系著展畫屏的腰帶。每個人都有不愿意丟棄的舊物,往往不屬于自己——才要固執地守住。
他蹲在屋頂看著蘭澤收了傘四下張望的身影,院內傳來低唱的聲音:
“花落未須悲,紅蕊明年又滿枝。惟有花間人別后,無期,水闊山長雁字遲。
今日最相思,記得攀條話別離。共說春來春去事,多時,一點愁心入翠眉。”
那女郎的嗓音嬌柔婉轉,只如當真愁腸百結,期盼著與誰相會。
雨絲溫柔如夢,紫袖伸手攀住身旁的花樹,淡淡花香染了半頭。
蘭澤找不見人,慢慢去旁邊鋪子里買了些雜貨,卻在另一家店鋪門口停下,從大盒子里拿起一枚扇墜。石頭雕的,雖不貴重,那一抹烏沉沉的光暈卻像極了笑眼。
旁邊的少年見他半天未動,好奇問道:“先生,這墜子好么?”蘭澤道:“好,我曾經見過。那也是一個雨天,雨勢卻比現在大得多。”
少年道:“這當真是緣分了,當初沒買,這回還不買么?”蘭澤微微笑道:“當初沒買,就再也買不到了。誰想在這里又瞧見,果然是……人生無常。”
店主滿臉堆笑迎上前來,蘭澤買下扇墜,轉身要走,低頭間一抹璀璨光芒豁然映入眼角。
——手里收攏的雨傘上插了一枝花。金黃金黃,不是海棠,卻像極了當年百卉江邊的“攢金羽”。
身旁少年歡叫道:“真好看!是誰偷懶不想要了,竟給了咱們?”蘭澤伸出微顫的手,輕輕碰了碰花瓣,緩緩說道:“小貓小狗兒,還有狐仙,偶爾會來送點謝禮。
”
二人散漫走著,少年舉起花枝笑道:“狐仙謝的先生甚么?”
蘭澤柔聲道:“謝的大概是從前的相遇。”
少年又要說甚么,忽然驚訝道:“先生,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蘭澤點了一點眼角,仍然笑道:“不要緊,是高興……咱們回罷,館里頭還要備藥。這傘也有些年頭了,過幾天收起來,還得去買把新的。”
他沒有回頭,紫袖也沒有,只沿墻根走著。
舊物若不被唯一的那個人看見,難免就會寂寞到最后。紫袖慶幸展畫屏那時候看見了自己身上的舊腰帶,也時常遺憾不曾早些看到白霜穿著那件舊襖。如今既遇著了蘭澤的舊傘,無論如何不能就此離去。他感謝蘭澤給過自己許多溫柔,也想用一點點溫柔去回報。我看見了。我知道了。隨后又能如何?蘭澤是聰明人,豈能不知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