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過不了十胎劫,我就要死了。”
張秀蘭又道:“從懷上這一胎,我就預(yù)感到了,我過不了這個(gè)劫。季小哥,你說,我過得了嗎?”
黎漸川靜靜望著漆黑堂屋里的女人,沉默許久,才壓住喉間的澀意,搖頭道:“過不了。”
張秀蘭倏地抬起頭,一臉?biāo)罋狻?/p>
黎漸川卻對她的異樣恍若未見,只繼續(xù)道:“你想反抗,想往高處走,可這一切,利用的卻是你自己和你的一胎又一胎。你不希望這個(gè)世界有更多的自己,卻親手造就了更多個(gè)自己。讓你過不了十胎劫的不是我,不是多子,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你過不了自己的良心。”
有喜
張秀蘭聞言,充盈滿面的死氣一滯,五官晃晃悠悠,像在燭火里搖動(dòng)的殘影:“我自己的……良心?”
黎漸川按住抽痛的額角,緩緩站起身,立在已漸漸扭曲虛化的小廚房內(nèi),望著不遠(yuǎn)處的張秀蘭:“我不知道那兩張人臉肉餅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但對我來說,它們一張與我相似,便是‘我’,是現(xiàn)在,另一張與我的愛人相似,便代表著我的追求與理想,代表著未來。”
“人只要活著,就必然有饑餓到不得不吃些什么來求生的時(shí)刻,我也曾經(jīng)想對這兩張肉餅下口,可最終沒有。”
“因?yàn)樗鼈冸m然是肉餅,但卻長有人臉。”
“有時(shí)候,在許多世道,吃肉,也就意味著吃人。”
黎漸川神色晦然:“你以為自己吃掉這兩張肉餅,是毫無負(fù)擔(dān)的、正確的選擇,可事實(shí)并非如此。”
張秀蘭沉默許久,低低道:“可我實(shí)在太餓了,我不知道除去那兩張肉餅,該吃些什么我才能活下去……季小哥,如果你是我,你會(huì)怎么辦?”
黎漸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即使剛才在十胎劫里走過你的過去,我也無法真正感同身受,設(shè)身處地去讓自己成為你。因?yàn)槲覀儽揪褪莾蓚€(gè)人,過往以及現(xiàn)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相同。”
“對于你的一切,我都只是另一個(gè)視角的外人,我什么都改變不了,所謂的我會(huì)怎么辦,也都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已。我不吃那兩張肉餅,是因?yàn)槲沂俏遥悄恪!?/p>
張秀蘭道:“季小哥不怪我吃掉了那兩張餅?”
黎漸川道:“不怪。沒有任何人能怪你,也沒有任何人有立場怪你,只是現(xiàn)在,你在怪你自己。”
張秀蘭直勾勾地看著黎漸川,五官恍惚地顫動(dòng)起來,像融解的蠟油一般,開始往下掉。
“我從前也不知道……我以為我吃了它們,就已經(jīng)不會(huì)再餓了,”她已滑到下巴尖上的嘴巴輕輕地開合著,“可是后來,一胎又一胎地生下來,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會(huì)餓。”
“我在餓什么?”
啪的一聲輕響,她的眼珠順著臉頰掉了下來。
“我想不透我還在餓什么……”
“但我開始做夢,夢到多子菩薩的神像睜開了眼,望著我,在流淚。那個(gè)時(shí)候,我心里就有了一種預(yù)感,我的十胎劫可能過不去了。”
黎漸川看著如蠟像般漸漸融化的女人,眉間鋪滿了沉沉的陰影。
“在很早之前,我就在為我的十胎劫做準(zhǔn)備,我向很多十胎嬤嬤、百胎嬤嬤取過經(jīng),”女人的聲音空茫而寧靜,在漆黑狹小的堂屋回蕩,“她們有的說這是一場問心劫,要叩問本心,有的說這是多子菩薩的考驗(yàn),看的是你誠不誠,是不是愿意一生都投身神教,侍奉菩薩,還有的說這是看你的體質(zhì)的,看你是否能生,是否能多生,能的話,自然討菩薩喜愛,劫就過了,不能,或不合適,自然就過不了。”
“她們熱情得很,傳授了我很多。”
“聽的多了,見的多了,慢慢地,我也琢磨出來了,這十胎劫不是問心,不是問誠,也不是看我的身子骨挺得過,還是挺不過,所謂劫,不過就是一場馴服與壓迫之后,大山下的人交出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