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西北風(fēng),長長的國道上,頂著寒風(fēng),蹬著自行車,一下一下,嘿咻嘿咻,跑去趕大集的爺孫。
厚實的棉襖底下,鉆出兩只不安分晃動的小腳丫。
盛夏天,大門外,短短的小道上,滿頭大汗的爺爺拎著掃帚,追趕犯錯耍賴的小孩。
小孩跑著,耳朵翹著,聽聞身后動靜慢慢小了,擔(dān)心地停下回頭,卻被一把揪住,哇哇叫著,屁股開花。
草長鶯飛的時候,換上春衫的小孩總是會竄上小鎮(zhèn)外最高的小土包,幻想那是一座山,他望著山外的世界,是長大后的天地,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比天上的風(fēng)兒還要快活。
于是他催促自己,要趕快趕快地長大。
霧凇掛枝的時候,裹成粽子的小孩又開始畏懼了被窩外的凜冬,只想縮在熱乎乎的土炕上,把小手塞進(jìn)爸媽的掌心,把小腳蹬進(jìn)爺爺?shù)膽驯В那耐祦泶笕说氖謾C(jī)打游戲。
于是他又放縱自己,暫時不要長大了,大人看起來是很厲害,可卻總是煩惱多多。
但長不長大,與小孩愿不愿意長大,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
所以,十歲的秋天,黎漸川失去了自己的奶奶,又一年冬天,失去了自己的爺爺。
奶奶與他感情淡,葬禮上他哭了很久。
爺爺與他感情深,可打爸爸將他從被窩里挖出來,告訴他爺爺一夜之間忽然沒了的那一刻,到最后下葬、吃席、稀稀拉拉收拾遺物,他都一滴淚沒掉。
他跨過了那座小土包,離開了小鎮(zhèn),再也沒有回來過,也再也沒有同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爺爺。
之后的很多年,他只在夢里見過他。
掛著鳥籠的山楂樹,和樹下端著鳥食,笑著逗鳥的老人。
清瘦,挺拔,又高大。
原來這就是死亡。
他與他愛的人,只能在幻夢中相見。
長成少年的小孩終于開始懂得它,畏懼它。
他明白了什么叫珍惜。
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只要值得,他便都愿意用一顆真心來換。爸媽都驚訝,時而望著他,不知是欣慰還是心疼地嘆息,孩子長大了,懂事了。
黎漸川無法從他們那復(fù)雜的神色里看出這變化究竟是好是壞,他只偶爾盯著他們那尚還烏黑的頭發(fā)出神,開心而平常地想著,他們還擁有的、很長很長的未來。
他認(rèn)為,死亡的課題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擺到這個家的面前。
這個時候,還沒有人教過他,人生總是充滿意外。
于是,十六歲的夏天,他站在嘈雜的急救室外,見到了先后兩張死亡通知單。
當(dāng)時他在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一場問詢調(diào)查里,有人問出這個問題,黎漸川坐在桌子的一端,想了很久,說了一番聽起來驢唇不對馬嘴的話。
他說,他當(dāng)時想的是他上幼兒園大班的某一天。
那是個秋日的午后,他自告奮勇,與小伙伴結(jié)伴,獨(dú)自去坡道另一頭,家附近的幼兒園上學(xué)。
那天,他帶了一顆心愛的果丹皮,下坡時,路邊草叢里有小貓竄出來,嚇了他一跳,他手一松,手里的果丹皮就掉了,順著坡道往下滾。
他趕緊追,卻沒追到,又鉆進(jìn)草叢里找,也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