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診所的大部分病人是附近的法國人,當然也有黑頭發黑眼睛的華人,他們中有的是組織在巴黎的線人和行動人員,身份多種多樣——碼頭工老周、雜貨店員阿明、海員小林、還有幾個不常來的留學生和中餐館廚師。
女孩的白大褂口袋里裝著兩支鋼筆。一支灌著普通墨水,用來開“每日叁次,飯后服用”這樣的醫囑;另一支藏著檸檬汁,字跡只會在加熱下顯現,現在她正用后者在給老周的處方上標注:“221,馬賽港,鎢礦石,波爾多號”
這些紙條最后都會變成一個個的“事故”。
老周把紙條塞進口袋,幾天后的馬賽港,貨輪波爾多號的起重機鋼索“意外”斷裂,成噸的鎢礦石沉入海底。阿明把藥方轉交給里昂火車站的修理工,隔日貨運車廂無故起火,關東軍訂購的幾十萬馬克橡膠被燃為灰燼。
偶爾處方單上會出現特殊符號。比如今天給小林開的胃藥單子上畫著個星號,這意味著需要額外爆破支持,下周,日本軍艦櫻花丸將經歷鍋爐baozha,上面滿載的石油永遠到達不了上海港。
與正面戰場的交鋒相比,這個隱蔽戰線太過渺小,其作用當然也不能立竿見影地通過死亡人數反應出來,可正是這一點點對日軍后勤補給的破壞,支持了遠東戰場的盟軍力量與敵人的正面拼殺。
當然,俞琬的病人里也時不時會來幾個德國軍官,每次看到那灰綠的軍服,她都會晃一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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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十六區的福煦大街上,一幢幢新古典主義別墅蟄伏在塞納河畔。這里早在上世紀就吸引了貴族富賈入住,帝國占領巴黎后將不少納粹軍事機構安置于此,故而也不時有軍車呼嘯而過。
而這條街的347號,一座石頭大宅在前主人拉法耶特伯爵一家被趕走后迎來了它的新主人。
住宅前是修剪得極具幾何感的花園,入了夜,落地窗前透出光來,紗簾后一個人的剪影被拉得極長。
克萊恩指尖夾了根煙,他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皺眉看著這一桌子他的法國新廚師做的德國菜。
“上校,這是今天的晚餐,都是按照德國菜譜烹飪的?!逼ぐ柲樕隙阎懞?,心里卻在腹誹:天知道為什么要讓他一個莫里斯酒店出來的大廚做粗鄙的德國菜,那能叫美食嗎?不過是吃食罷了。
男人視線定格在第一道菜——烤豬肘。他剛試著咬了一口,本該黃金酥脆的外皮又軟又粘,里面的肉也是帶著血絲的夾生狀態,顯然這廚師是以法式低溫慢烤才搞成這副模樣。
然后是那盤蘋果卷,這賣相實在是讓人提不起興致,明明該層次分明卷起的面皮被他做成了法式千層酥,最后就連這法式紅酒燴牛肉,也沒有女孩那時給自己做的那種加了迷迭香的濃郁口味。
把廚師轟走后,空曠的大宅重又恢復寂靜。
克萊恩深深抽了口煙。身為帝國軍人,他并非是個對食物有任何要求的人,在戰場的日常就是黑面包罐頭加土豆。可看到這一道道菜,他就不由得想起在華沙女孩在廚房里為自己忙出忙進的身影。不由得去比較,去懷念。
在她走之后的無數個夜晚,自己一個人坐在餐桌前的時候,總會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出神,眼前總浮現出女孩坐在對面吃飯時的樣子——總是那么細嚼慢咽的,喝湯時還會先吹涼了,再和林間喝水的小鹿似的這么小口小口咽下去。
他有時不得不承認,他懷念的并不是她做菜的味道,而是有她坐在身旁,單單是看她吃飯,一抬眼就知道她在自己面前,就能得到一種久違的安適與放松。
雪又開始下了,整條大街很快被染成一片素白。
在麗茲的最后那幾夜,也是這樣的雪。他抱著她,饒是有了困意也舍不得闔眼,他喜歡看她睡著時的樣子,濃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呼吸間帶著若有若無的玫瑰香。
她總愛蜷在他懷里睡,有時她嫌他體溫太高,會迷迷糊糊地推他,小聲嘟囔著“熱”,可沒過多久又會無意識地靠回來,像只貪暖的貓。
不知道她現在睡了嗎?會不會冷?
巴黎的春夜這樣漫長,她的小診所里有沒有足夠的暖氣?她睡覺總愛踢被子,以前在華沙時,他半夜醒來總要替她重新蓋好?,F在沒人幫她掖被角,她會不會凍得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