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克萊恩從始至終都沒松口是否會撤回守衛,可第二天清晨,衛兵究竟還是沒出現在診所門口,約阿希姆,也從未再出現過。
———————
暮色四合,圣馬丁街的燈光一盞接一盞亮起來,今天的小診所關得比以往更早些,二樓的窗簾后,燈光照出一個嬌小玲瓏的剪影來。
這剪影與往日截然不同,不再是平日那件寬松的白大褂,也不是歐式連衣裙,而是一襲旗袍,絲綢暗紋在燈光下若隱若現,就和她那些不能言說的秘密一樣,總是時不時敲進腦海里。
俞琬已有好幾年沒穿過旗袍了,在上海時,教會女校校服就是月白竹布旗袍,家里有專門的裁縫師傅,媽媽和她最常穿的也是旗袍。離家那年,她的行李里塞了整整一箱,每一件都是母親親手挑的料子,師傅量了又量,確保每一寸都妥帖合身。
“要是不合身了,到那邊再做。”
可到了德國后她才發現,柏林沒有會做旗袍的師傅。或許是她發育得比其他人晚些,又或許是跟著德國同學吃多了豬肘,直到某一天,女孩發現她最心愛的那件藕荷色旗袍,下擺已縮到堪堪及膝,xiong前的盤扣更是繃得隨時要迸開似的。
再之后戰爭開始,柏林的中國人也越來越少,醫學院課業越來越繁重,她就放棄了要找師傅給自己做新旗袍念頭了。
而如今這一身墨綠色旗袍,俞琬看著鏡子,還是“嬸嬸”溫夫人去年找巴黎唯一的旗袍師傅給她定做的。
版型是照著最新的《良友》畫報女郎設計的,40年后流行的修身無袖小圓領,開衩比戰前的式樣高半寸,面料正好是兆豐商行從印度幾經周折進來的湖州閃緞,亮處顯鮮綠,暗處則轉墨綠。
身上這件,她一直寶貝著舍不得穿,今晚是因為她要帶著克萊恩去見自己名義上在歐洲唯一的“親人”,溫兆祥。
大部分時候,她可以在克萊恩面前忘記自己的身份,真把自己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華人小醫生,可這個夜晚卻還是提醒著她,他們的愛情從始至終都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這個謊言里,她的姓氏、名字、身份,就連她的親人都是假的。
莫名,心里就有些著慌。
“咚咚”
“文?”克萊恩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哎,馬上馬上。”女孩這才如夢初醒。
下面傳來軍靴踏上樓梯的聲音,這個急性子的男人就這么上來了,一抹灰綠色軍裝闖進了鏡子,而他的湖藍色眼睛正映著她裹著綢緞的影。
“上帝”克萊恩站在門口,聲音都啞了。“你應該天天穿這個。不,只穿給我看。”
俞琬被他說得耳尖發了紅,轉身去取大衣時,旗袍開衩處又泄出一截瓷白誘人的小腿來。
在女孩反應過來之前,他已大步上前,撫上她被剪裁勾勒得越發不盈一握的腰。
“呀,別弄皺這衣服。”她想移開克萊恩不安分的手,卻被他塞來一個天鵝絨盒子。
盒子里躺著一對綠寶石耳墜,泛著柔潤的光暈,俞琬呼吸滯住了,上個月在百貨櫥窗前,她確實多看了它幾秒。
“就當是見面禮。”克萊恩替她換上新的。
綠寶石冰涼,而他的手指溫熱。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墨綠旗袍,綠寶石耳墜,翡翠xiong針,像幅畫似的,可畫外人不會知道,她就要帶他去見的“叔叔”,其實是遠東敵國情報組織在法國的負責人。
而她,也是這個組織的一員。
“怎么了?”克萊恩注意到她倏然蒼白了些的臉色。
“沒,沒什么。”俞琬垂下頭,“只是有點想國內的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