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他太矮了,仰起頭的時候,男孩才發現那人是位德國軍官,他長了張英俊但有些可怕的臉,臉部線條像刀刻似的,鼻梁是日耳曼人特有的高挺,下頜還有道淺淺的疤。
尤其是那雙藍眼睛,俯視人的時候天然帶著壓迫感。
男孩嚇得渾身一抖,正不住鞠躬要跑開,卻被男人用法語叫住了。
軍官把小男孩桶里的花都買了下來??巳R恩知道這些她最喜歡,無論是在華沙還是在巴黎,她每天早晨都會在餐桌上擺上新鮮的花。
俞琬垂眸看著這捧玫瑰,唇邊漾起一雙笑渦來,而克萊恩則凝神看著她。
“姐姐好美,比花還要美。”小男孩紅著臉拋下這句話,小麻雀般蹦跳著跑開了。
或許是女孩今天不懈的努力終于湊效,又或許被這座花園的氣氛所感染,男人終是學會了那么一點約會該有的羅曼蒂克。
他們從杜樂麗花園的歷史聊到巴黎公社,又從法國大革命聊到了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
這是克萊恩少時最喜歡的法國著作,書中那些貴族在大革命里竭力保持尊嚴卻難逃衰敗的困境,同樣是所有普魯士世家經歷的。要么去適應時代,要么被時代拋棄。
“而那些新興銀行家”克萊恩的眼睛變得鋒利起來,不出意料的,他又聊到了那群“精明卻毫無國家意識”的猶太人。
這倒讓俞琬想起了父親,他在餐桌上提起上海那些穿洋裝喝洋酒給洋人辦事的買辦時,也像這樣的——既鄙夷,又不得不承認時代的車輪正在轉向。
“我們不能學他們唯利是圖,卻要認可他們的與時俱進?!备赣H當時說。
在歐洲大陸,對新興資產階級的反感總與反猶思潮糾纏在一起,在咖啡館的閑談中,在報紙的社論里,那些跨國經營的金融家總被描繪成吸血鬼——而這樣的形象恰好與很多人對猶太商人的印象重合了。
女孩摩挲著玫瑰莖上的尖刺。同樣是猶太人,瑪維絲太太救了她的命,而上海那位靠鴉片貿易發家的沙遜爵士,卻以讓無數中國家庭支離破碎的代價讓自己富可敵國。
就和純中國血統的川島芳子做了漢奸,而有個日本母親的鄭蘋如卻為抗日犧牲了名節與生命一樣。那位前輩的故事至今仍對外保密,還是軍統訓練班的老師偷偷和她說的。
每個族群中都有好人,也有壞人。
她知道現在講這些不合時宜,可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ilyavaitdanslecielelechosedepseforcedesndar(或許世上還存在著比鐵律更高的東西)”
他們都知道,這是《悲慘世界》里沙威警長發現一生追捕的苦役犯不但救了他的命,還給了他自由后,絕對主義信仰崩潰時說的話。
克萊恩的腳步頓住了,他轉過頭來,氣氛就這么凝了好幾秒,就在女孩攥緊小手,以為男人又要開始教育自己“同情心泛濫”的時候,他卻瞇起眼睛,“說說,你法語為什么那么好?”
話題就這樣被“安全”地引回了女孩自己身上。
事實上,就連俞琬自己都沒意識到,在這樣的敏感語境里,她剛剛那句話如果是對個不認識的黨衛軍軍官講出來的話,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
在克萊恩的一再追問下,女孩的記憶回到了上海吉斯菲爾路那座法國人辦的教會女校…
沙遜、川島芳子和鄭蘋如都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鄭蘋如女士的事跡非常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