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在王義攙扶下半坐起身強打精神,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吩咐:“你把武強侯叫過來,大將軍若中途到了,讓他在殿外等候。”
丞相武強侯莊青翟奉命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抬袖掄去額頭的汗,懷抱皇帝口述的詔命回到臣子官署,命紅翎衛(wèi)士加急送出去。
皇帝急詔在外代天巡視的大司馬驃騎將軍到鼎湖宮,那意思,似有托孤之意。
王義公公被精神忽好忽壞的劉徹罵得滿頭包,出來就撲通跪在衛(wèi)青跟前哭求大將軍快進去勸勸陛下吧。
衛(wèi)青入寢殿內,皇帝正倚床獨坐望向窗外。見衛(wèi)青來了,劉徹朝他招招手,衛(wèi)青上前跪在榻前就要拜下,劉徹揮手叫他免了那些虛禮,吃力的讓衛(wèi)青離他近一些。
“仲卿,快來看。”
衛(wèi)青無法,只能側身坐在榻上,順著劉徹意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支桃花,于晨露中盛放,花色艷麗,嬌媚脫俗。
大將軍頰邊露出柔軟的笑,想起從長安啟程時,侯府屬于霍去病的那方小院里的桃花還是含著骨朵,現在應該也開了。
去病奉旨在外,沿途不知道可有賞過花。
劉徹見衛(wèi)青淡笑,輕聲問:“仲卿喜歡桃花?”他與衛(wèi)青相處二十多年,清楚衛(wèi)青的喜好,衛(wèi)青對風雅不感興趣,侍弄府中花草也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他本身更喜歡寶劍駿馬。
衛(wèi)青搖搖頭,柔聲道:“是去病喜歡,臣對桃花就多了幾分親近。”
“倒是忘了那小子。”劉徹驀然大悟,“他小時候為了纏你給他做甜心糕,還賴著朕坐在朕的肩上摘花,這你不知道吧。”
衛(wèi)青當然不知道,他到時正見一大一小兩人脫下外氅兜著花瓣,滿頭滿臉全是花粉綠葉。
“朕已下詔命去病前來,你舅甥兩人很快就能團聚,朕有話要留給你二人。”衛(wèi)青覺得劉徹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盡管和緩,細聽下卻像在別離。微微張嘴想打斷,劉徹搖頭制止,接著道:“朕做了一個夢,看到朕要死了。”
皇帝敬重鬼神,信方士煉丹,想要長命百歲,繼續(xù)自己的千秋霸業(yè),最忌諱說死字。
可如今,他親口提到自己的死。
“夢里的朕說了很多含糊不清的話,朕也不甚明白。朕只是在想,倘若朕死了,據兒還小,這江山交給他,他扛得住嗎?”幽暗的目光轉到衛(wèi)青臉上,氣力不濟,卻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測。
他言語中提到太子,以及對太子繼位后處境的顧慮,不曾明說,衛(wèi)青也聽得明白,皇帝是在擔心強臣弱主,劉據恐怕會成為第二個被外戚奪權操縱的惠帝劉盈。
衛(wèi)青低垂眼簾,眼睫半遮清亮的眼眸,自始至終溫和柔順。跟在劉徹身邊二十余年,皇帝繼位之初幾年處處受外戚掣肘,他明白,為了防止外戚專權,皇帝想要他這個權傾朝野的大司馬大將軍的命。
會怨懟嗎?不,不會。他從不怨劉徹,相反十分感激。把一個騎奴提拔到做上將軍,便是最后依舊會死于皇權的屠刀下,史書上也定會有他衛(wèi)青一筆。何況,這二十多年來,劉徹待他與整個衛(wèi)氏都很好。
劉徹既然肯對他挑明,就代表不會給他安上任何莫須有的罪名,會讓他體面的去,也會因他的識時務而留衛(wèi)氏滿門一命。
劉徹對衛(wèi)青講了很多心里話,對太子仁弱恐壓不住群臣的憂慮,母家強悍的擔憂。
皇后和大將軍正值盛年,作為太子表哥的霍去病軍權在握,劉徹一旦薨了,這劉家天下轉瞬就能換個姓。
他話說的越發(fā)平緩和順,衛(wèi)青聽得就越是心驚膽寒。
原來不僅是只要他的命,還有姐姐和去病!
皇帝的意思,難道是要將姐姐和去病一同賜死么?
衛(wèi)青不可置信,身體自發(fā)深深地伏拜而下,思量著自己將要說的每一個字,真切懇求,“陛下,太子年幼,有皇后在可安后宮大局。去病年輕,何況他有安、邦定國之才,日后鞍前馬后總能用得上的,望陛下三思!”
劉徹見他緊張得仿佛一只炸毛的貓,料到他會這樣說,低咳一聲,莊重的表情遽然融化,笑得好似一個惡作劇得逞的頑劣孩童。他牽過衛(wèi)青的手包入自己冰涼的掌心,用指肚剮蹭衛(wèi)青掌中的厚繭故作驚詫道:“卿就不為自己考慮考慮?”
只見衛(wèi)青依舊恭敬跪伏,過了良久,劉徹一聲長嘆。
“起來罷。”手指緩緩松開衛(wèi)青,頓了頓道:“像仲卿這樣敦厚忠實的人,少了。朕之一朝能有你這樣的臣子,是朕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