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進出出的人,罩著白紗的燈籠在風中飄搖,門上懸掛的白幡冰冷又灼目。
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皇帝深深擰眉跳下馬車,蘇文急忙上前要攙扶,被他揚袖一把揮開。
仲卿呢?
羽林軍粗魯趕開人留出中間的道,劉徹快步趕往后院。
靈幔白幡,到處都是凄色,嚎哭低泣盤旋不去,劉徹怒喝:“都給朕閉嘴!”他抬腳將一侯府的家仆踹翻在地,那家仆嗚咽著縮成一團,感覺不到那一腳的疼痛,只趴在地上嚎哭不止。
終于來到內(nèi)院,劉徹長眉舒展,一反剛才的煩躁,堂堂天子放緩了腳步,步履輕輕的,生怕打擾到誰。直到他踏進室內(nèi),皮膚因撲面而來的寒氣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劉徹對眼前的靈堂視若無睹,張口只溫柔地低聲喚道:“仲卿,朕回來了。”
無人應答,唯有白燭燃燒火星炸開的響聲。
“爹爹,您小心腳下。”清越的少年音突兀響起,劉徹回身,就見身披麻衣重孝的俊逸少年仔細攙扶著一人緩步而來,少年是霍嬗,被他所扶的是霍去病。
幾月不見,劉徹發(fā)現(xiàn)霍去病整個人像是從內(nèi)里垮了一般,明明正值壯年,挺直的背卻在咳嗽中佝僂似枯樹,那雙奪人的星眸眼皮腫脹紫紅,面色蒼白,枯槁如鬼。而霍嬗亦是雙目紅腫,在看到劉徹時有一瞬的慌張后跪下參見,面頰上的淚痕黏膩,撲簌下兩道熱淚再添一層悲戚。
見到霍嬗時劉徹第一反應以為是見到了少年時的霍去病,后來看清是霍嬗,忽然想到原來霍嬗已經(jīng)十五歲了,到了當年霍去病進入期門軍的年紀。不過去病那小子可不愛哭,就愛與他作對鬧騰,而且他的眼睛從不會如霍嬗這般恭順。那小子的眼睛里時刻淬著火,意氣飛揚,也會可愛撒嬌,對了,那小子最愛向他舅舅撒嬌。
那,霍去病的舅舅呢?
劉徹笑著朝霍去病招手,單手從廣袖中拿出一個檀木盒子,上面雕著花,古樸精致。
“去病,你快來看朕給你舅舅帶回的仙丹。神君已經(jīng)托夢告訴朕,只要吃了這枚仙丹,仲卿的病就會立馬好。對,就如當年朕在鼎湖那樣,朕還派人去修繕甘泉宮,等仲卿的病好點就帶他過去療養(yǎng)……”皇帝絮絮叨叨的,此刻就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布上道道皺紋的臉掛著難看的笑,強硬讓自己扯開嘴角。
“陛下。”霍嬗看不下去,泣道:“陛下,舅公他……”霍去病瞪了他一眼輕輕搖頭,低聲讓霍嬗先退下,繼而抬首看著劉徹道:“陛下,去看看吧。”他的臂彎里整齊搭著衛(wèi)青的朝服,上前兩步,將朝服遞到劉徹面前。
“您是皇帝,這件朝服,還是您為舅舅蓋上吧。”
劉徹的笑僵在嘴角,他顫抖伸出手,突然將朝服狠狠拍落在地,他大聲呵斥:“混賬!仲卿他活得好好的,你們搞這些亂七八糟東西做什么?!你舅舅呢?叫他出來見朕!不不不,他身體不好,朕去見他,朕去見他……”
劉徹轉(zhuǎn)過身,不等霍去病帶路徑直轉(zhuǎn)過靈堂再往內(nèi)室走。刺骨寒氣撲面而來,眉毛眼睫都快凍在一處,霍去病緩緩彎腰撿起朝服拍掉沾上的灰塵,依舊是整齊疊好搭在臂彎里,跟著劉徹后腳進入內(nèi)室。
這個時間天氣不熱,甚至有些微寒。但內(nèi)室一反常態(tài)放滿大塊的寒冰,床榻之上安靜躺著一人,正是劉徹進府之后一直在尋找的衛(wèi)青。
“嘿,去病,你看你舅舅也貪睡。”劉徹笑了笑,彎腰抖著手指輕輕碰碰衛(wèi)青僵硬灰白的臉,無血色的唇。他想要碰碰衛(wèi)青的眼睛,卻被濃密凍僵的睫毛扎疼了指腹。
“仲卿,朕求來了仙丹,去病的指環(huán)果然好用,朕似乎看見它在發(fā)光,朕好像還聽到李世民那小子說話,他請來了那個神醫(yī),也說你會好。對了,朕還向神君求來仙丹。”皇帝寶貝似的打開木盒蓋子捏起圓潤的丹丸。“只有這一顆,朕不吃了,留給你。”他把丹丸放到衛(wèi)青嘴角,期待這溫柔和順的人能像往常那樣張開嘴,凝著無奈包容的淡笑聽他的話做他希望做的事。
但這次,這一向聽話的人忤逆了他的意思。
褐色的丹丸很快凍成冰塊,仿佛重量也增加了幾倍。劉徹捏不住那顆仙丹,丹丸隨著手指松開滾落入角落,來不及去尋,劉徹慌張地將耳朵覆在衛(wèi)青的xiong口上,沒有熟悉有力的心跳,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劉徹勃然大怒,甩袖命令霍去病,道:“去病,快將你舅舅喚醒,朕有話講!”
霍去病見他狀若癲狂,與幾天前的自己別無二致。那時他跪在衛(wèi)青的病榻前,用力握住舅舅的手賭氣說若是舅舅不在了,去病也要隨舅舅去。而舅舅用盡最后的力氣如同小時候那般溫柔地看著他,沒有責怪他胡亂說話,嘴角噙著笑,不見遺憾。
他沒有留下只字片語。小時候衛(wèi)青每次出門都會親親他的臉,對他溫暖道:“去病,舅舅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