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端坐的人分外熟識。玄衣袖擺上用銀線描繪祥云躍魚。鞘中的佩劍是大將軍收復(fù)河朔時,從匈奴那里繳獲的寶刀添西域來的精砂,由皇帝親命匠作少府重新鍛造而成,劍名「不如歸」的當(dāng)世名劍。此劍取名當(dāng)日還被皇帝取笑是離不開娘奶,老想著家。
若是金日磾在此,一定能憶起坐在馬背上的人神情與當(dāng)日俘虜他的人表情一模一樣,飛揚著意氣,無畏無懼,視世人皆如無物。
“霍去病!”劉徹一把扯開車簾呵斥:“你竟敢造反!”
護(hù)衛(wèi)鑾駕的侍衛(wèi)下意識拔出兵刃,齊齊對準(zhǔn)那位大漢帝國的最高統(tǒng)帥。
“陛下的身邊有奸佞,臣不得已,望陛下恕罪。”
霍去病下馬,佩劍藏鋒于鞘中,沒露出一星半點的寒光。他頂著無數(shù)刀刃箭尖,來到鑾駕前跪下道:“懇請陛下準(zhǔn)許臣面呈冤情!”說罷揚起臉,那副倔強(qiáng)的樣子,令劉徹以為似乎回到了上林苑。霍去病一箭射殺李敢的那時,霍去病也是這樣看著他。
此時李世民曾經(jīng)對他說的話在腦海中回響:“久居高位,難免會擋了一些人的道,人言可畏,說得人多了,也許就信了,信了,就錯了。”
劉徹沉默半晌,道:“你起來,朕允許你面呈冤情。”
霍去病道:“陛下不如先把蘇文扣起來,這狗才跑得太快,也許待會就追不上了。”
劉徹冷笑,抬抬下巴依霍去病所言命侍衛(wèi)將不停喊冤的蘇文扣押。
霍去病入鑾駕內(nèi)與劉徹面談,不一會兒即出,這一次他不是反賊,而是身兼護(hù)衛(wèi)皇帝安全返今的要職。
劉徹見他雷厲果斷,英姿不減當(dāng)年,問他這么多年是不是在裝病,霍去病咽下涌到嘴邊的血腥,忍著xiong口炸開的疼痛淡笑道:“我的病您比我更清楚,我縱是要想瞞您也瞞不過吧。”
他卸下肩上的重?fù)?dān),恢復(fù)從前的乖張,劉徹盯著他看了許久,最后勾勾唇角,“別人都說你收斂羽翼也成了慫包,現(xiàn)在來看你果然沒變過。”他擺擺手望向窗外,“起駕吧。”
一場一觸即發(fā)的動亂就在這師徒兩人的三言兩語中平息,無人知道他們那日究竟談了些什么。
押回長安的蘇文先是被打入廷尉署大牢,沒過幾日就被皇帝下令燒死。丞相劉屈氂、按道侯韓說在獄中畏罪自盡,到此還不算完,皇帝的后宮中,恩寵正盛的鉤弋夫人被打入掖庭獄,她為自己的未來設(shè)想好了一切,唯獨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
“陛下。”被宮人拖下去前,美人脫下頭上玉簪伏在地上,眉目盈著水光,乞求皇帝看在皇子年幼的份上饒恕他。
劉徹走下,彎腰執(zhí)起她頰邊的一縷發(fā),那股讓他魂牽夢縈的草木香已經(jīng)淡的聞不見了。
“弋兒,你真覺得朕是信了你手握勾玉以為神降就寵愛于你?”皇帝笑容涼薄,他輕輕嘆了一聲,“你終究不是他。”
皇帝的一生擁有過很多女人,最后留下的,也只有他早已厭棄的衛(wèi)皇后。
劉弗陵年紀(jì)小小就被封了王,本要讓他去就封,是劉據(jù)憐弟弟年幼,懇求父皇等皇弟長大些再讓他去封地。
劉徹沉默打量他這個心地仁善的兒子,明明流著皇家的血,骨子里卻更像他的母族。罷了,他對外擴(kuò)土幾十年,若是后輩也像他這樣好戰(zhàn),恐怕會重蹈亡秦的覆轍。
是誰說的,一代人有一代人該做之事,未盡之業(yè),不如就留給子孫后世,看他們?nèi)绾螖嚺L(fēng)云。
征和三年二月,皇帝前往五柞宮療養(yǎng),幾日后病重。
霍去病依詔到達(dá)五柞宮,空曠的大殿內(nèi),劉徹背倚軟靠坐在榻上,凝視著兩枚一模一樣的玉佩,臉色灰白,精神卻很好。
“去病來了,坐吧。”他朝霍去病招招手。固執(zhí)了一輩子的皇帝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平和下來,語氣和藹,是他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慈祥。
“朕這幾日夢見了仲卿,他還是老樣子,對朕一點都坦率。”說著笑著搖搖頭,“朕這幾日老想著年輕時候的事,那時候和仲卿在上林苑徹夜射獵,你還是個小娃娃,累極了也不肯回建章宮,就在侍衛(wèi)懷中打瞌睡……”他說了許多,講著講著聲音漸漸低下來,直到最后闔上眼……
征和三年二月十四日,皇帝在五柞宮駕崩,遺體由大司馬驃騎將軍親自護(hù)送運到未央宮前殿入殮,取「威強(qiáng)睿德」之意上謚號為「武」,尊稱孝武皇帝,廟號「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