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次,舅舅什么也沒說,只把那塊陛下當初賜給他的玉佩交給他。
對了,舅舅的目光一直望向窗外,很遠很遠。
他是在看向哪?霍去病從未覺得他的舅舅有如此刻這般難懂。
或許有傾注了他青春熱血的廣漠草原,或許……有他深愛的那個人。
霍去病垂下眼,從懷中拿出沾上體溫的玉佩,與陛下腰間的玉佩一模一樣,不過是分了左右。
“陛下,舅舅臨走時一直把這個捏在手里。”他把玉佩連著折疊整齊的朝服一起放下,轉身咳著出了內室,重新跪在靈堂前,抬頭望著漆黑靈位上他看了千百次已經快要不認識的字,耳邊聽到從內室發出的悲痛欲絕的嘶吼,霍去病閉上眼。
舅舅你放心,去病一定會保護好衛家。
元封五年,大司馬大將軍長平侯衛青去世,上悲痛,罷朝五日,詔令衛青陪葬茂陵,取「有功安民,秉德遵業」之意上謚號為「烈」,起冢像廬山。
……
衛青去世后,沒有了強大的支撐,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對衛家的漠視。不見皇后,不滿太子仁弱。甚至就連他最看重的臣子驃騎將軍也一并受到冷待。
證據就是大將軍位空出,不少人揣測最有可能接任大將軍的是霍去病。然而大將軍位一直空懸,朝堂之上,張揚不馴的驃騎將軍也變得像昔日大將軍那般內斂低調。
霍去病因身體之故已經二十余年不上戰場,漢軍中好多年輕的軍士只聽過驃騎將軍的赫赫威名與傳說事跡,鮮有見到真人。
許多人都等著看好戲,皇帝這樣的態度,衛霍兩家看來離敗落不遠。出人意料的,這么多年過去,霍去病依舊在大司馬驃騎將軍之位上屹立不倒。
幾年前匈奴卷土重來襲擾邊境,一面令人聞風喪膽的鮮紅霍字帥旗再次打出,領頭的是一位年輕的將軍,與霍去病長相頗有幾分相似,只是眼睛不像他鋒利如刀,天生含煞。
是霍嬗。
他繼承了來自父親的軍事天賦,一戰成名,官拜車騎將軍,封安平侯。后來霍嬗自請鎮守邊郡,他的妻子也不是尋常的柔弱女子,當時還懷著五個月身孕,不顧勸阻硬是牽著稚子提著劍執意跟隨丈夫一起前往邊塞苦寒之地。
此事長安的百姓都知道,有些人閑言碎語說霍去病冷漠。當年待他如親子的親娘舅去了,送葬時都沒見他流露一絲傷痛。現在兒子兒媳帶著孫兒去邊塞,他也不多說半句不舍。同自家的親戚也不常走動,真真正正做了沒心沒肺的無情人。
這些話傳得有些遠,議論的人多了,漸漸有許多人當真。只有高坐明堂的皇帝明白,他這個徒弟只不過是在藏鋒罷了。
衛青逝世后,霍去病那火爆桀驁的性子仿佛一夜之間被磨平了棱角,對待同僚謙和有禮,朝會議事常常一聲不吭。
衛青走之前到底對霍去病說了些什么,能讓這人變化如此之大,這些永遠是個迷。其實衛青什么也沒說,是霍去病自己想透了。若是任性妄為,自己是放縱自由了,就算劉徹對他容忍,他自己也不在乎,身后的衛家又該如何?
劉徹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同妻兒都不親近,更何況是別人。衛青就是太懂他,才會在兩人已經心意相通的情況下仍與他恪守君臣之禮。這是兩人最舒適的界限,給彼此都留有回旋的余地,也讓劉徹永遠都真正無法抓住,以至于用一生去懷念。
劉徹很喜歡霍去病,將他當做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不僅是因為他最年輕氣盛的時候蹦出這么一個對他脾性的天才將星,更因為霍去病的性格屬實像極了鏡中的他。誰會不欣賞另一個自己呢?劉徹也不例外。
何況這小子遺傳了衛家人的好相貌,細微之處很像衛青,尤其是眼睛。不過那雙漆黑的眸子里閃著曜焰,劉徹最喜愛他毫不畏懼的直視自己,比太子劉據的恭敬得體更得他歡心。
然而,這天生富貴的小子什么時候也變了,那雙眼睛變得深如古潭,沉靜無波。
霍去病行事越發像衛青,越在不停地提醒劉徹,衛青已去多時,他身邊的人都變了。
當時衛青停靈日期已快超過帝王停靈的日限,最后在朝臣的苦勸哀求下劉徹才不情不愿將之葬入茂陵。而那座大家都以為會是給皇后準備的陪葬墓最后葬著他,更是叫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傳言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