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持時常穿一件常服去銅仁縣新遷來的百姓之中轉悠,偶爾興致來了,還會聽一聽說書人臨時支個攤子,給圍過來的人講諸如呂不韋囤積國君易種秦國的演義等等……悠哉如斯。
回想起半個多月之前,那會兒黔州知府焦硯推諉,將黔、安二縣百姓遷出的棘手事甩給他的時候,是何等的一籌莫展,寢不安席,總算過去了。
八月初,秋云入山,秋風起,蘆花飛。
這日,沈持坐在驛站中擺弄弩機,有人來報說黔州知府焦硯來了,他起身迎出去。
一番寒暄后,二人在驛站的屋中相對而坐,每人手邊放著一杯清茶。
焦硯四十多歲的年紀,須發修理得齊整,面白眼細,他二十多歲考中同進士,之后外放來黔,二十多年間未曾易地,一直從九品縣令做到正四品知府,終能執政一方,也算是讀書人之中的龍鳳。
“沈大人,”他一拱手對沈持說道:“花費大半來月,黔、安兩縣百姓已全都遷出,不知大人打算何時動工開礦啊?”
焦硯故意抬高聲調咬著“花費大半來月”這句,有嘲諷,甚至還有不滿——為那幾戶賤民大費周章,生生錯過了欽天監博士苗芹選定的開礦吉日,值嗎?
早按他說的,貼一張公告出去限時遷走,兩縣人員愛走不走,愛去哪兒去哪兒,官府一概不過問,不知能省多少事,得以提早多少天開礦。
如此一來,連開礦的吉日都沒趕上,工事停滯不前,多叫人窩火。
沈持提起茶杯蓋子,他輕刮兩下茶水泛起的沫子,說道:“此事下官做不了主,須得問過朱大人,請苗大人再擇吉日吉時。”
焦硯故作驚訝:“工部上下不都聽沈大人你的嗎?朱大人遲遲未說動工,不就在等大人這邊發話嗎?”
沈持聽他陰陽怪氣一番也不動怒,只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清茶:“在下雖官在微末,但為官者受陛下所托,為朝廷辦事,樁樁件件不得不思慮周全,步步為營,半分不敢急功近利生怕辜負君恩,在下想,朱大人沒有號令動工開礦,也是出于這般思量,”他放下茶盞,輕聲慢語:“焦大人,你難道——不是一樣嗎?”
這話將焦硯心中的怒火撥了開來,噌地竄成一大片,他擱在茶盞上的手倏然微抖,將茶水振了些出來,潑shi了官袍大袖的邊緣,他冷笑一聲說道:“沈大人說得好極了,你我都是為朝廷辦事,當周全,當周全啊……”
沈持微一挑眉頭,又飲了口清茶。
“告辭。”焦硯拂袖而去。再跟姓沈的同處一室,難保他不生出殺心。
他出門后,趙蟾桂進來收拾殘茶,小聲問沈持:“焦大人為何這么急著開礦?”
沈持說道:“每年的八月初是吏部考核地方官員的時候,考功司會依據他們的政績向陛下舉薦拔擢人選,調任京城入六部或者去大理寺、京兆府等衙門做京官,我想,焦大人之所以急著開礦,是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他的政績添上一筆,好在吏部的考核中多幾分勝算,早日調往京城,距廟堂近些吧。”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黔地貧苦人少一直是本朝的官員貶謫流放地,在這里為政極難撈到拿得出手的像樣政績,焦硯苦熬多年,好不容等來一個為朝廷采礦工事效力的良機,卻被他橫插一手耽擱了吏部考核的時間,哪能不恨他的。
“那,大人,”趙蟾桂唉聲嘆氣:“這梁子算是結大了。”
徹底把姓焦的給得罪了呀。
沈持極淡地“嗯”了聲,他早知道會這樣。只是當初在權衡之后,仍沒有妥協罷了。
“大人,以后他會給你使絆子嗎?”趙蟾桂擔憂地問。
沈持沒說話。
山風穿窗欞而過,將書案上的書翻得嘩啦作響,停下來時,書頁中的一行小字——“內不愧心,外不負俗。3”,在夏陽的映照下鍍了一圈光芒,熠熠生輝。
驛站的另一處小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