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望訕訕地拿開了手,倒回了床上,聽著鐘氏兮兮索索走到外間的聲音,沒一會兒又走了回來,喝了一盞涼茶,把茶盞放回了床邊矮柜上,才躺了回來。
“你啊你啊,說了你多少遍了,別飲涼茶,別飲涼茶,這不是養身之道,要喝茶你叫一聲便是了。”唐公望聽到鐘氏喝茶的聲音,忍不住責道。
鐘氏翻了個白眼,外頭驟雨已歇,月亮從云彩中露出了容顏,透過窗戶紙照了進來,熟悉了黑暗中的視線,唐公望都能看清老妻的表情。
“叫誰去?都睡著呢,大半夜的叫人燒熱水倒茶?到底是官老爺,就是不體恤小老百姓。還有你那個腰,還不是一天到晚磕頭、上朝,坐在那書案后頭,一坐就是一天,你腰不壞誰壞?”
“你下次叫我,我現在閑了,我給你燒熱水去!我現在不是官老爺了,你可就使喚我吧!”唐公望瞪了鐘氏一眼!
鐘氏是真正的農家女出身,嫁給唐公望的時候,唐公望連個童生試都沒過,唐家生了五個兒子,唐公望成親的時候,只分了兩間茅草房子、幾畝薄田,家中可謂是家徒四壁。
好在鐘氏有一把子力氣,見唐公望愛讀書,便咬著牙扛下了地里的活,她手巧又會說,有一手好廚藝,伺候完地里就去鎮上賣吃食,供著唐公望一步步考中生員、舉人、進士,是唐公望真正的糟糠之妻。
唐公望這一輩子只有鐘氏一個女人,兩人生了兩兒兩女,經常吵吵鬧鬧,唐公望被氣急了,直言和鐘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只是再如何吵,晚上是必要一起睡的。
唐公望被鐘氏嘲諷的氣結,悶悶回了一句就不說話了。
在朝堂上縱橫捭闔,在署衙里辯倒群雄的人物,在自己妻子面前,也只能受氣閉嘴。
鐘氏躺了回去,蓋上薄被,用腳踢了踢唐公望:“今兒到底什么事,讓你這么煩心?不是已經不管朝堂上那堆狗屁倒灶的事情了么?”
唐公望被唬地馬上轉過身來,壓低聲音斥道:“別一天到晚胡咧咧,妄議朝事,你一個鄉間婦人,懂什么?”
鐘氏被說了也沒反應,漫不經心道:“行了行了,有事兒就趕緊跟我說說,否則這覺還睡不睡了?”
唐公望心里憋著,便細細說起了今日見沈江霖的經過,如何標志整齊的長相,如何聰慧機智的應答,如何開朗廣闊的心xiong,說到最后,唐公望忍不住感嘆道:“那孟昭說的一點點都不錯,如此良才美玉,不知道最后會由誰來打磨,哎!”
這世間最高超的匠人,就是做老師的,手底下的孩子長成什么樣,就是他們的一件件作品。
而沈江霖這樣的資質,無疑是世所罕見的極品翡翠,若是再經過精心打磨,到時候能散發出何等耀眼的光芒,光是想一想,都讓人心馳神搖。
鐘氏聽到這里也來了點興致,忍不住插嘴問唐公望:“既然如此好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收下呢?反正如今你也在家閑著,我看你平時也是讀讀書,看看鳥,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收個小徒弟陪陪你,不正好?”
唐公望詫異地看向鐘氏:“可是,你不是一心念叨著要回徽州老家?我如何能為了個孩子,不陪著你?這么多年,我已負你良多,都是你一手操持了這個家,如今我們算算壽數還能活幾年?自然是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鐘氏背過身去,偷偷抹了一把淚,笑罵道:“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老不正經說這些酸話作什么?不想留在京城是覺得你既然卸任了,在這里也是無所事事,倒不如隨我回徽州去種幾畝田,活動活動身子,治一治你不愛動的毛病,你若肯在這里也能和你學生每日動一動,我在哪里呆著不是呆著?”
“再說了,你不是說等過兩年彬哥兒他們會調任回京么?那到時候不是正好,我可以和兩個孫子孫女親近親近了。”
唐公望聽了鐘氏的話,半晌沒有言語。
鐘氏又轉過身來,盯著唐公望道:“咱們老兩個回去也是冷冷清清,鄉間老一輩的人都走了,和我們同輩的也都不認識了,也就是想回去看看罷了,等過兩年再回去也是一樣的。如今你既看中了這個孩子,有個這么好的孩子陪著我們也是熱鬧了,便是再留下來幾年也是無妨的。”
唐公望側身看著老妻,她背對著月光,整個人籠在陰影里,可是唐公望卻能看清她臉上的每一分表情,每一絲皺紋,每一處斑點,即便是閉上眼睛,他也覺得他“看”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