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這一刻意識到,楊金鳳真要消失了,棺材都是親切的,她希望葬禮永遠不停,她能永遠守靈,院子里的人也別散去,鄉(xiāng)親們都在一塊兒,全是人聲。
這些人也要消失了,埋了楊金鳳,人都要回自己家去,繼續(xù)過日子。等著收麥子,耕地,種蜀黍,跟楊金鳳沒關系了,這是活人的事。
明月哭著站起來,拔了一把麥子,熟透的麥子。她趴地上,把麥子放棺材上,這是自己家的麥子。
麥子熟了,主人沒法收割它了。
明月跪在那哭得渾身發(fā)軟,婦女們拉她,說乖乖該回去了,走吧,也讓你奶安生走吧。她愣愣看著新墳,魂魄仿佛不在了,李秋嶼撥開人群,蹲下把她背了起來。
李秋嶼背了她一路,把她背回家。沒跟著送葬的鄰舍們,還在收拾院子、掃地、清理垃圾。李秋嶼讓八斗把剩下的煙酒不用退了,分給大家,八斗說,“她兩個姑姑給先回來的,都給拉走了,福叔要攔,兩人跳起來罵,把園子里的菜,你看,薅完了,雞鴨也逮了,連屋檐底下串的干紅辣椒都順走了。”
兩個姑姑已經(jīng)無影無蹤。
堂屋東間翻得亂七八糟,楊金鳳生前愛整潔,明月跟棠棠的東西扔了一地,想必是沒找到什么值錢的東西。
李昌盛也沒了鬼影,李秋嶼料想這些人還會再來,因自己的緣故,暫時也許不會再出現(xiàn)。
隔壁的蒲嬸子把堂屋也清掃得干干凈凈,人剛走,住里頭肯定害怕,她跟馮大娘兩個便叫明月到自己家里住。
明月不害怕,她哪兒也沒去,堂屋的棺材不見了,楊金鳳不見了,她生前的衣物多半隨棺入土,留兩件是個念想。她走到配房,豆子沒了,她又看看園子,雞圈,什么都沒了。
楊金鳳留下的熟悉的一切,有點價值的,全都叫姑姑們偷走了。
明月再一次嚎啕大哭:“沒有了,怎么都不見了,那是奶奶的,不是她們的,還回來,還回來啊!”她絕望地癱坐在地上,仰著臉,淚水跟河一樣淌下去,李秋嶼把明月緊緊摟在懷里,多年前在縣城里的心情又回來了,隔了那么多年,竟然重現(xiàn),這些人死了的話,就不會再增加她的痛苦,她已經(jīng)這么可憐了,這痛苦會跟她一輩子……他了解這種痛苦,他覺得很無力,只能抱著她。
院門外,一個遠房親戚的三輪車壞了,八斗剛剛給修好,他們聽見哭聲又進來,這親戚年紀很大了,曉得李家發(fā)生的這些事,彎腰說:
“妮兒?我那有鴨苗,你奶奶都是擱我那買的,我再送幾只留你喂,給你揀好的,跟你家里的一樣。”
八斗也安撫她:“明月,聽見沒,表姑姥爺說還給你送鴨苗,回頭你去念書,叫你馮大娘搭把手喂,這當院給你守著,誰都不叫進了。”
明月怔怔聽了幾句,一直搖腦袋:“我不要了,不一樣了,不是奶奶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秋嶼對兩人表達了謝意,跟八斗說:“這幾天忙壞你們了,先回去歇著吧,我后面還有事需要跟你商量下,會再找你。”
他抱著明月坐了會兒,等她哭累了,弄來一盆溫水給她擦臉。馮大娘做好晚飯,來喊他們,明月身體軟軟的,走不動路,李秋嶼又把她背到馮家。馮大娘炒了酸辣的青番茄,天熱吃開胃,吃完飯她放了熱水,給明月洗澡。明月大了,要是往常,會不好意思,現(xiàn)在心里空空的,坐在大水盆里,聽馮大娘一句一句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