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媽的”又咩咩。
“啥意思?到底是想還是不想?人都想去城里,我也有點想去,但是呢,奶奶跟棠棠都在這兒,所以我哪兒也不去。”
明月說到這,想起一個聲音,一下從死去的春天里活過來,什么感覺呢?是向往,是惆悵,一半,一半。
周五沒有晚自習,明月去接棠棠。幼兒園門口接小孩的大都是老人,鮮有小媳婦,他們見了面就說家常,鄰村的會騎個三輪車過來。幼兒園對面坐著個老太太,九十歲,兒女都是老人,在城里幫打工的后輩帶小孩子。老伴一走,就剩她自己,明月按輩分得叫她榮姥太,楊金鳳都得喊嬸子。
明月常常見到她,榮姥太最愛在幼兒園門口坐著看小孩兒,一坐半天。早飯吃過了,拖著身子挪到這兒來坐,來往的人,來往的車,來往的家畜,榮姥太都看,她也不怎么說話,聾得很,人耳朵一不好,跟人說話就費勁了,越費勁,越說得少。
榮姥太吃了午飯,又來坐。她一天一天地不說話,心里在想什么呢?明月每次見她,都跑過去大聲打招呼:“姥太!你在這兒玩兒嗎?”
榮老太的眼睛是灰色的,抬得很慢,像是聲音打麥田的盡頭傳過來,要對上明月的眼,才會露出一個很慢很慢的笑,她沒聽清,也不會叫人再說一遍,只嗯啊笑對,摸摸你的手,示意她心里清楚你在招呼呢。那樣的手,一摸上來,像叫老樹皮給剌了兩下,明月覺得榮姥太一定很寂寞,留在子虛莊的人,哪個不寂寞呢?
小孩子不寂寞吧,一下了學,鬧著老的給買零嘴兒,到處亂跑。老人們肩頭掛著書包,在后頭罵小崽子跑得快,老老小小們,往夕陽里走,越走越遠,各自歸家了。只有榮老太,一個人坐著。
明月帶著棠棠,路過馮大娘家,她家門口種著的月季開花了,老遠嗅著噴香。馮大娘家大門很氣派,特別高,她家里是很富有的,馮大娘人很爽快,她的一雙兒女,都在外地念大學,丈夫打工,馮大娘跟婆婆娘倆種著十畝地,家里日子過得比旁人好一截。楊金鳳說,馮大爺是個有點文化的人,到外頭打工不出苦力,還能掙錢。因為馮大爺有文化,曉得孩子們念書才是好出路,所以他家才能培養(yǎng)兩個大學生,楊金鳳最羨慕的,就是馮大爺一家。
馮大娘坐門口擇韭菜:“明月接棠棠吶?”
明月應聲:“大娘要做晚黑飯了?”
馮大娘說:“包韭菜雞蛋扁食,棠棠吃不吃巧克力?”她家里是慷慨的,據(jù)說還有城里親戚,馮大娘說著,拍手起來,叫明月兩個進門,明月拽棠棠,“大娘,她不吃,我們這就家去。”
棠棠亂扭:“我吃巧克力,我吃巧克力!”
明月臊一臉,這小孩真是好吃死了,馮大娘說小孩都嘴饞,給拿了一盒巧克力。馮大娘家的院子真干凈,多好的水泥地,多好的小菜園,多好的……明月瞧見堂屋屋頂放了個白色的東西,問:“大娘,那是什么?”
“熱水器,過年你大爺叫人裝的,只要有太陽就有熱水,夏天洗澡方便。”馮大娘插上電,水管子滋滋冒水,她洗韭菜呢。
馮大娘家的家景真好,是本莊第一家裝熱水器的,還有自動洗衣機,她家里干什么都不累。明月家離馮大娘家有些遠了,本非鄰居,因為棠棠念書在這邊,才每每經(jīng)過,相熟起來。
“熱水器很貴吧?”
“用你月月姐獎學金,沒花家里錢。”馮大娘臉上很自豪了。
明月心道,馮大娘家的月月姐是月,我也是月,可我跟她比差得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