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誰敢勸架,就是跟我過不去!”馮建設掃著人群,莊子里勞力大都不在,沒人吭聲。
他把楊金鳳從地上提溜起來,一巴掌甩上臉:“你個瞎逼玩意兒再罵?再罵我叫達達把恁家三輩子都尻了!”
楊金鳳嘴角都是血,說不出話,只哼哧哼哧出氣兒。
明月聽見那話了,也看見了,千萬只隱翅蟲一下都鉆進了五臟六腑里,一塊兒啃她。她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紅,眼睛像出了毛病,耳朵也壞掉了,萬千顆日本豆都在炸,時間過不去了,好像定在了這會兒。
她一下掙開人的胳膊,朝馮建設跑去,一雙大手,從后頭捉住她,是八斗。
明月發不出聲音,喉嚨咴兒咴兒響,八斗說了什么,她沒聽到,旁邊馮大娘把她環住了,不叫她往前。
“建設,給我個面子,你看……”八斗掏出了煙。
“你老幾啊給你面子?媽了個逼的,滾一邊兒去!”馮建設朝地上一啐,指著八斗,“別給臉不要臉啊,再過來我連你一塊兒揍!”
八斗還是笑:“建設,你看都鄉里鄉親,你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多大點兒事,給恁哥我個面子……”
八斗的話沒說完,被馮建設一把搡地上坐著了。
“建設!你打人犯法!真把人打出個好歹,我跟你說,現如今可不是往年,派出所過來就能逮你,你不要覺得你家里弟兄多就想打誰打誰!你也聽聽你那罵的可是人話!”馮大娘摟著明月,她不怕,莊子里的人都曉得她不怕,誰家過得好,誰不怕事。
“關你啥事?少拿派出所嚇唬人,我建設是嚇大的?”馮建設覺得丟了面子,一個老娘們兒也敢,他罵罵咧咧不停,“你不要趁著家里勢大,就來嚇唬我!誰派出所沒個人了?”
他叫喚得兇,卻沒有跟馮大娘動手,因為他曉得,馮大爺是有些人脈的。
八斗過來把楊金鳳扶走,她受傷了,跟只斷腿的雞一樣。明月一手牽著棠棠,一手摻住奶奶,她沒有眼淚,回了一次頭:馮建設還在那叫囂著。她沒有眼淚,只有仇恨,怎么馮建設不死呢?她希望他被車撞死,被牛頂死……她發覺自己只有想象的能力,這才流下眼淚。
她們祖孫三個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人群。
左鄰右舍拿了點雞蛋看楊金鳳,勸她想開,馮大娘說報警吧,楊金鳳的眼眶烏紫發青,她心里悲觀得很,人活大半輩子沒報過警,只曉得要說法。派出所會給她主持公道嗎?楊金鳳心里沒譜。
可她胳膊骨折了,痛得鉆心,得上醫院,上醫院就得花錢,這個錢,說什么也得是馮建設出。馮大娘找來村長,一起勸楊金鳳報案。
家里站了好些人,明月不出聲,她給人搬了凳子倒了水,沒人動,一屋子亂糟糟地出著主意。明月插不上話,她一個人走出來,坐在石板上。
春天來了,柳枝都青了,款款擺著,多美麗的綠色。明月看著柳條兒,只有一個念頭:都是因為我們窮,都是因為我們窮,人一窮就不再被當成人……她一想到楊金鳳被打的場景,心跳特別快,晚上壓根睡不著覺,想到顫抖,想到手腳發麻。
楊金鳳到底報了案,派出所來調查,找證人,很快聽說馮家托了人。楊金鳳無人可托,最后,派出所說雙方互毆都有錯,但楊金鳳有傷,馮建設得賠醫藥費。
馮建設說沒錢。
他是個無賴,誰都曉得。莊子里有人說楊金鳳家里也是小題大做,自家孩子嘴太饞,才叫馮老五那個老不正經的得手,這話叫八斗聽了,跟人辯論許久。
楊金鳳沒法泡豆子,賣豆腐了,她胳膊打了石膏,花的自己的錢。明月要請假在家伺候她,楊金鳳不許,叫她好好念書。
烏有鎮的人很快聽說了這件事,明月騎車打街上過,好像連角落里的狗也都曉得。
教室太小了,寢室也太小,小到容不下明月的心,她一想到奶奶叫人毆打的樣子,恥辱就生出來,從教室的縫里,寢室的縫里,四面八方長起來,她被這恥辱弄得恍惚,心沒法喘氣。楊金鳳似乎將這恥辱忘卻,只字不提,棠棠是小孩子,照著從前的日子過,只有她,日日夜夜備受折磨。
她一下窺到生活的真面孔,她們為什么活著?她們還能怎么活?日子變得丑陋,惡心,沒有尊嚴,沒有公道,日子沒有因為她好好學習,奶奶辛勞就厚待她們,也沒有因為馮家作惡傷人就懲罰他們,什么都沒有,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