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燈一定是李秋嶼關的,明月看看他的臥室,一片黑,只有書房門底下是亮亮的一條縫。她悄摸下來,躡手躡腳走過去,門沒關實,明月閉緊一只眼,往里探看。
只能瞧見椅子里李秋嶼的半邊身體,他抽著煙,偶爾點一下煙灰,明月還沒見過他抽煙,覺得很稀奇。李秋嶼像凝固在那里,一個人,明月傾身看了會,突然捂住嘴,打個哈欠,眼淚汪汪的。
“醒了嗎?”李秋嶼頭也不回地問,他捻了捻煙,拿報紙扇動幾下,又起身去開窗,寒氣一下把人刺激得更加清醒。
明月訕訕的,她先睡了沒等他,有累的緣故,也是故意。她立在門口,不知道要干什么,李秋嶼很快把窗戶關了,扭頭道:“過來說說話。”
她慢吞吞走到書桌前,見一本《佩德羅巴拉莫》倒扣在那,說:“你不睡覺看書啊?”
李秋嶼回來坐下:“翻幾頁,帶回家的書都看完了嗎?”
“看完了,坐被窩看的,家里太冷,手指頭翻書都木了,看一會兒就得放被窩暖暖。”明月笑,剛伸手想把書翻過來,李秋嶼不動聲色全部合上,“咱們說說話。”
明月茫然且遲鈍:“說什么?你晚上不是出去了?”
李秋嶼笑笑:“跟人吃了頓飯,也沒說什么。”
明月偏頭,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臉,捏他剛才的半截煙玩兒:“那你想跟我說什么呀?”
“隨便說什么,你回家都見著什么人了,有什么趣事嗎?”
“我英語好的同學不念書了,他家開棺材鋪,我跟他說了會話,還見著了他伯伯,他伯伯得了塵肺病,在床上跪著,是打工打的,辛苦掙的錢感覺最后又都拿去治病了,還看不好,”明月悵然不已,“你以前說大家都要死,死是平等的,我看連死都不公平,有人能住高級醫院,有人只能在家里跪著等死。”她一想到這些,萎頓下去,坐到了書桌上,“人民萬歲,人民根本就不會萬歲。”
李秋嶼沉默著,過會說道:“你同學的伯伯,應該是打工時吸入了大量粉塵,又沒有保護措施,才得了這個病。他們估計也不懂維權,一是不知道去要賠償,二來即使要,也很難要到,畢竟可能連勞動合同都沒簽。這種事,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解決的。你記下來吧,也許將來能像吳毅那樣,寫一篇《烏有鎮塵肺病調查報告》,讓更多的人去關注這個事。”
明月心里稍得安慰,只有李秋嶼,會耐心聽她說話,把她完完全全當一個“人”來對話,她情不自禁靠近他:“同學也要去打那種工,他說掙的多,我勸他別去,他好像無所謂,我擔心他會像他伯伯那樣,也得這個病,這個病本來不是遺傳的病,可因為必須去打工,反而像遺傳的了。我當時看著同學,感覺非常怪,說不上來,好像兩代人只能走一樣的路,你能聽懂我說的嗎?就是如果我不念書,可能我也還是個賣豆腐的,或者去打工,生一個娃娃念不好書還是打工,一直都這樣,走不出這個圈圈。”
李秋嶼點頭:“能,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設想的沒錯,所以要好好念書,從你開始,打破這個圈圈。”他覺得一段時間不見她,她就好像又成長了,特別快,眼睛極容易發現什么,心靈緊隨其后,他沒有錯過這樣好的幼苗,這讓他的處境也好起來,他有了事情做,他在想這些的時候,目光一直停在明月臉上。
書房只亮著一盞臺燈,燈光柔和,李秋嶼的臉龐也變得跟燈光一樣,可眼睛卻黑得濃重,明月臉有點熱了,她捏起煙:“你怎么抽這個啊?以前都沒見過。”
李秋嶼笑道:“偶爾想起來抽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