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整個春天都忍受著痛苦,身體上的,沒聽說哪個鄉下人難受就不勞作的,忍一忍,該干的還要干。她今年單留了塊地,全種棉花,新棉花暖和,這是給明月棠棠的。舊的全扔了,再也不用了,全打新被褥。棉花雪白雪白的,摸著真好,楊金鳳一想到新棉花,心里高興。
家里有明月的舊本子,作業本擱得發黃,也沒賣。明月把本子寫的密密麻麻,一頁空紙都沒有。楊金鳳找個沒那么舊的,在后頭封皮請八斗寫點什么,八斗來了,他也顯老,嘴角已經皺出含笑的紋路,跟剛犁過的地呢。他說寫什么吶,楊金鳳說,寫怎么腌蘿卜、泡醬豆子,就這兩樣明月還不會,往后大魚大肉吃膩了,想改改味兒,求人不如求己。她料定明月是要過好日子的,好日子也難保起膩,嘴里想著這一口呢?
她得了白內障,自己不清楚,光曉得一睜眼看什么都重影兒。她并不放在心上,誰老了沒個病,不瞎就成。她叫八斗寫細點兒,她怎么說,他就得怎么寫,不能自己瞎改,這樣明月好懂。
只有楊金鳳還能腌出這么甜辣爽口的蘿卜,青是青,紅是紅,看著也漂亮。她跟一個貴州蠻子學的,那蠻子是拐賣來的,在子虛莊過了好些年,等時興起打工,便走了出去,再沒回來。貴州人說,用胭脂蘿卜最好,本地種的都是大紅蘿卜、青蘿卜,楊金鳳頭一回聽人說胭脂蘿卜,名兒這么俊,想必是好吃的。她是弄不到胭脂蘿卜了,明月肯定能,明月就是明兒個,人是為明兒個活著的,明兒個日子好了,就能有胭脂蘿卜。
八斗照她說的,一個字不改,原模原樣給她念出來,楊金鳳連連說好,說沒了八斗還真不行。
八斗說:“往后想吃啥都能買到,不用自己弄,聽說城里人都能從網上買東西了。”
楊金鳳問:“網上怎么個買?”
八斗說:“有個電腦就能買。”
楊金鳳糊涂了,她沒見過電腦。
八斗說:“那是個長得像電視機一樣的玩意,付了錢,人打外頭給你發貨,你等著收就行啦。”
那就不靠譜了,楊金鳳默默想,她不信任這些東西,比方說存折換成銀行卡,她就擔心得不行,總疑心錢沒了,盡管沒幾個錢。不過她從來不說自己的擔心,她看上去很鎮定,說出來,怕人笑話她落伍,她看起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也不吃驚,是個能跟得上時代發展的老人。
一想到明月在城里念書,就待在那個她不認得的世界里,楊金鳳很欣慰,她不懂,心里滿意。
楊金鳳整個春天痛苦著,又忙碌著,她有時甚至有種幻覺,興許突然就好了,誰說得準呢?她沒好,一天比一天重,春天人都忙著,要種這,種那,錯過時令一年白瞎。八斗也好,馮大娘也好,人家想起來關切問候幾句,并不能時時陪在左右,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過。
她太能忍耐,已經忍了幾十年,不在這一時。
大約是布谷鳥叫的時候,楊金鳳突然好一些,她有一陣沒能去賣豆腐了。她高興地起來泡上豆子,地里麥子要熟了,眼見就得是搶收搶種的時候,趕在這之前,她居然有了精神!這是天老爺體恤她,開了眼。
楊金鳳決定去賣一回豆腐,方圓幾十里,都愛買她的豆腐,也有別的人家做這生意,但只要她來,就買她的。她覺得人家一定都想她的豆腐了。
她這天半上午出去的,果然,人家一見她,笑呵呵說,都沒見著你了。楊金鳳說,她病了一段時間,這好了。人家便繼續笑,好了就好,又能吃上豆腐了。
這對話是叫人愉快的,楊金鳳覺得很有價值,麥得結穗,瓜要打紐,萬事萬物都需有個果實的樣子,人也一樣。快到晌午,她豆腐賣光了,楊金鳳覺得累,在一棵大榆樹下歇腳,這樹真大啊,長得極好,八成比她還老?榆樹的枝條繁茂,長了那樣多的葉子,真了不起,每一根枝條子都是它伸出去的,楊金鳳坐了一會兒,用草帽扇風,她淌了許多汗,有些虛弱了。她瞅了好幾眼這大樹,幾十年了,她從沒用眼睛瞧過跟生計無關的東西,今天不知怎么了,就覺得這樹好,自己也像這樹,明月就是她伸出去的枝條子,葉子真綠,拂拂兒地叫風吹著,動著,天響晴,她心里從沒這么松快過,但身體是乏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