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給她倒綠豆湯,像沒聽見:“摸黑有人給咱拉麥嗎?”
“有,你坎兒大爺開他拖拉機,都說好了。”楊金鳳灌了一大碗綠豆湯,五臟六腑舒坦了。
明月說:“給大爺油錢嗎?那誰壓車?”
楊金鳳罵她:“你老操不完的閑心,誰壓車,還能你壓車?你念你的書,天天問東問西!”
明月想壓車,李萬年在的時候,就用賣豆腐的小三輪拉麥子,麥子剁得高高的,明月爬上去,天上也掛著明月,她坐麥子上唱歌,覺得很自由,叫月光照著身子,風吹著熱臉。
楊金鳳跟她沒好脾氣,只曉得催她念書。明月習慣了,還要問:“那等人都忙完,誰家能給咱搭把手不?”
楊金鳳累得要命,罵她都嫌費嘴。
明月便跑過去捆麥子,手剌得生疼。等楊金鳳吃好,她挎著籃子慢慢走出麥田,遠處收割機轟隆隆過去,它張著大嘴,所過之處,麥子便只剩矮矮的秸稈了,很神奇,很快,不曉得比人快多少。
什么時候我家的麥子能用收割機?明月心里亂亂的,要是能早點去打工掙錢,就可以了吧?明月想打工,她好像叫范小云蠱惑了,又或者是其他人,那些逢著年關回來的喜氣洋洋的人。
可楊金鳳叫她好好念書,她愛念書嗎?真不清楚,說不上愛,說不上不愛,叫好好念就好好用功,叫她去種一畝麥子,她也會很賣力的。她愁的是,賣力能換錢才好,念書賣力還得花錢,老師又讓交期末資料費了。
“明月!”八斗不曉得打哪過來的,他戴著草帽,手里是鐮刀,“你奶還在地里呢?”
明月說:“在呢,你吃了嗎八斗叔?”
八斗說:“吃了,我給你奶搭個手。”
明月很高興:“你家忙完了嗎?”
八斗家沒忙完,但他喜歡跑旁人家搭把手,不用叫他,他自個兒就會跑來。八斗叔這算什么呢?難怪他娘老罵他。他為的是叫人夸他一句好嗎?明月不懂他,她只曉得八斗叔是愛面子的,奶奶說的。
整個麥收時令,那樣熱,那樣累,到頭來能落幾個錢呢?真是不值當的種地,太不值當的,可那老的,幼的,不留在土地上無處可去。那年輕的,力壯的,先叫城里用了去,等老了干不動了還是要回到土地上來。
這都是明月已經知曉的。
她跟同學們騎車回來的路上,看見長長的隊伍,在糧站門口排著。大都是開三輪來的,鮮有平板車了。明月自打念了初中,腦子里便時常冒出些問題來,她停在路邊,伸頭往糧站里頭瞅。
糧站里有工作人員,有秤,要檢驗糧食的好孬,那些工作人員是叫吃商品糧的,意思是吃國家飯。明月覺得他們看起來很神氣,在子虛莊人的嘴里,一個人,若是能吃商品糧,那就是很出息很好的。
“李明月,你在這干嘛,怎么不走了?”
張蕾從車子上下來,明月扭頭:“我隨便看看?!?/p>
張蕾也瞅了幾眼:“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來完糧納稅的?!?/p>
人在里頭卸糧食,那么重一袋子,胯一頂,胳膊一攬,老漢胳膊上暴起青筋,明月瞧得一清二楚。老漢看著得七十多了,哼哧哼哧的。
當農民真可憐,明月心里有著很模糊的悲哀。她明白,李萬年如果活著,也一定在這長長的隊伍里,等著人驗收糧食。她喜歡爺爺,最愛的就是爺爺,可李萬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