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世界上有這么愛孩子的父親,高老頭對兩個女兒傾盡所有,明月非常震驚。她完全沉浸在高老頭的父愛里,陶醉不已,好像自己也被高老頭疼愛著,她就是高老頭的女兒。她把那些父親如何疼愛女兒的細節,反復地看,反復地投入進去,暫時做起一個法國人的孩子。
然而,兩個女兒的冷酷,很快叫明月陷入更大的震驚中,她非常容易動感情,非常容易生氣,臉通紅,簡直恨不得跑進書里去把這兩個女兒罵一頓,她流淚了,為可憐的高老頭,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要辜負這樣深沉的愛,有人想擁有,卻沒辦法得到。
明月把子虛莊都拋之腦后了,她每天恍恍惚惚,像是活在巴爾扎克時代的法國。楊金鳳見她吃飯時看書,燒鍋時看書,夜里不睡還趴被窩里看書,一陣覺得挺好,一陣又生怕明月迷了。老李家的人容易迷,李萬年迷,李萬年他爹也迷,迷做笛子。反正姓李的這家都有點迷病,李昌盛迷什么?估計迷弄錢。
楊金鳳只能寬慰自己,這是大學生給明月的書,總沒錯,她也就不說什么,只叫明月別偷摸半夜看書熬壞眼珠子。
書中經常冒出些句子,刺得人一愣。那種從沒有人說過,卻一出現就能往心里鉆的話,太厲害了,明月渾身上下都涌起一種新的感覺。這種感覺,像一條新發現的河,突然流經了她。
“誰又能說,枯萎的心靈和空無一物的骷髏,究竟哪一樣看上去更可怕呢?”
明月頓時覺得這話是在說自己,她的心靈是枯萎的嗎?她還沒長大呢,就枯萎了嗎?完全不曉得自己想要干什么,打工嗎?念大學嗎?她越讀這句話,越覺得不好受,甚至對棠棠發了次脾氣,因為棠棠居然敢跟人一起去河沿玩兒水!
“你要是掉河里,淹死都沒人知道!”明月氣得亂抖,她還記得弟弟的死,李萬年的死,反正死這個事,好像是隨時能發生的,不分老幼。
棠棠死豬不怕開水燙,
叫家里罵習慣了,在幼兒園也潑辣起來,跟人打架,什么都不怕。明月看她小辮兒松著,毛毛的額發拌著汗水貼在臉蛋上,腳上的涼鞋像局促的船————鞋子小了,大拇指窩在前頭……棠棠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她只想吃根雪糕,巧克力味兒的。
明月有種很悲哀的感覺,如果爸爸媽媽都在,棠棠就不會這樣,她們沒有父母,奶奶是她們的父母。明月又覺得奶奶其實也很可憐,她更喜歡爺爺,不愛親近奶奶,但奶奶是可憐的,她更累,更辛苦,卻得不到人家的喜歡。棠棠現在不喜歡奶奶,也不喜歡姐姐,她開始叛逆了,明月見棠棠不怎么服氣的樣子,很沮喪。
她真想找人說說話,心里頭就像盤著一團烏云,里頭藏滿了暴雨、冰雹、大雪,卻被她使勁兜住,沒掉過一丁點東西。她覺得特別寂寞的時候,就看見了《高老頭》里的一段話: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幸福就是有人愛,有人疼;有一個可以向其吐露心中的欲望、夢想、悲哀、喜悅的朋友,可以向他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靈魂,把自己可愛的缺點和美好的優點和盤托出而不必擔心被出賣。”
她對前半句沒什么想法,倒有點羞恥,因為“女人”這種字眼太成熟了,看著別扭,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可后半句,明月都要看哭了,她沒有這樣的朋友,她自己都談不上是自己的朋友,因為她沒法說夢想,她還沒搞清楚。可巴爾扎克怎么寫這么好呀,他是法國人,他竟然懂得我的想法!明月非常驚訝,世界上也一定有人像她這樣孤獨的,想到這點,明月有些欣慰,好像自己的孤獨都減輕了些許。
明月為了尋找同類,像狗一樣,使勁嗅書里的每個字,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她又到馮大娘家里去借書,馮大娘告訴她,孩子走了,他們一個備考研究生,一個忙實習。
這兩樣事,明月都不太清楚是干嘛的,也許就是張蕾說的高級。她沒空深思,迫不及待往書里撲去。馮大娘叫她自己看著拿,明月站書架前,跟進和尚廟燒香的呢,虔誠得不行。
借書回來,得準備晌午飯。家里沒冰箱,夏天想吃肉現買現吃,平常只管吃菜園子,菜園子里頭豆角掛滿了架子,太陽毒,它們長得也毒,大清早瞅著還細嫩泛青,到晌午頭了,好家伙,老了。一到這個時令,就是吃豆角,豆角炒雞蛋,豆角燴五花肉,涼拌豆角。棠棠老說自己拉屎是豆角味兒的,她一點都不想吃豆角了。
沒辦法,晌午還得吃豆角。
明月在過道坐著擇豆角,風是熱的,頭發絲纏脖頸子。豆角沒擇完,棠棠披頭散發哼哼地回來了。
“看你瘋的吧。”明月拍拍手,要給她扎頭,棠棠懷里還抱著熊貓公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