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遞過書:“八斗叔,你真愛學習。”
八斗叔重言道語,又提他其實考上了大學,叫人冒名替了,這話子虛莊的人都聽過,明月問奶奶,楊金鳳說聽他吹呢,是他發癔癥自己想的。明月也愛想象,她一寂寞就愛想象,叫自己坐在另一個世界里頭快活。楊金鳳這話把她驚得不輕,幸虧,她想的事從不跟旁人說。
“妮兒,知道王小波不?”八斗叔問她。
明月想了一下:“王寨的?”
只有王寨的那姓王的最多。
八斗叔哈哈大笑,明月說:“要不后溪的?”
后溪也有幾家姓王的人家。
八斗叔笑得更像老母雞了,頭發炸開,烏煙瘴氣的。
明月想不出那會是哪里了。
“王小波是大作家!”八斗叔又摸出一支煙,他點上后,神情陶醉,好像他就是王小波。
明月最早接觸的作家是電視里,電視里放武俠劇,上頭字幕寫著“原著金庸”,她小時候就想,金庸一定是古時候的一個大作家,后來,才曉得金庸還活著。
“王小波還活著嗎?”明月覺得真稀奇,大作家叫王小波,像王寨的人。
八斗叔說:“死了,但他的精神永遠不會死,人活著都該有自己的精神。”
明月笑笑,八斗叔是這樣的,他總要說旁人都不會說的,也聽不懂的。明月不曉得怎么回應,她又不認識王小波,他的精神無從領會,可是,人八斗叔剛給她修了自行車,她覺得不贊美一下八斗叔,實在虧欠。
“八斗叔,你真有文化,你給馮大爺家寫的門對子剛我騎車過還見了呢!”
她說完趕緊騎上車,她害怕八斗叔再說出些什么她不懂的,那可就太糟了,她無法回應,就像她自己也常常身處這樣的困境,老沒人聽自己說話,靈魂就會慢慢睡著的。她忽然很可憐八斗叔,沒人愿意聽他說王小波,她跟八斗叔是一樣的呀,為什么卻不愿意聽他說話呢?
她不認識王小波,如果沒說對,八斗叔也許會更寂寞。
天晴的這樣好,不去打工的人便忙春耕,年輕人很少,原野上鳥雀起起再落落,綠色叫風挪近又放遠,明月車子蹬得飛快。
澧塘是熱鬧的,一到春天每天都跟趕集似的,不過里地,跟子虛莊就全然不同了。路邊,農家樂的老板娘們站門口攔車,問開小汽車的人要不要吃雞,吃大鵝。
澧塘的人會做生意,山谷里的老泉灌到瓶子里一塊錢一瓶賣給吃飯的城里人,這生意獨屬澧塘人,泉是他們的,賣小玩意兒也只能澧塘人賣。明月是小孩子,也叫人攆過,她臉皮厚,人要是大聲嚇唬她,她就裝聽不見,慢慢走一邊去,過會兒,再悄摸回來。
周末人多,多的加她一個世界好像就給塞滿了。賣東西的也越來越多,都想掙這個錢。
谷里開著野花,沒人看沒人管,開得昏天暗地。明月一串風鈴沒賣掉,人說有點土,她雕的小塔賣十塊錢又被說太貴,一泡生意都沒做成,真沮喪吶!
明月抱著花布袋子往深處走。
日頭漏了點光在山谷里頭,一半明,一半暗,春風變涼了,打密的草艷的花里流蕩過去。人的眼睛一瞧見這樣青的山,綠的水,心也爽利了。明月掐了許多花,盤腿坐那編花環,她手巧,隨的是李萬年,李萬年什么家什都能自己打,更不肖說,給小輩兒變戲法似的編出各樣的小玩意兒。
光有花不成,還得有柳條,日頭挪到身上來可真暖和,春天就是這樣,一天比一天有意思。明月哼著歌,坐在半截破墻頭下面已經編了三個。
后頭有人過來,踩的草地簌簌響。
李秋嶼沒看見這里有人,他聽見流水,想過來洗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