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坐滿了人,大約有三十多,不止子虛莊,鄰村的也有。里頭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小孩坐不住,便跑出來湊一塊兒你追我趕,一個男的都沒有,男的都在外頭打工,沒功夫信耶穌。
啊不,最里頭的角落坐著個男人,是個偏癱的老漢。
她們先是聽一個人布道,接著齊唱贊美詩,那聲音不好聽,破破爛爛的,沒發音技巧,全靠扯著嗓子嚎。最后,這些人開始跪下禱告,各說各的,黑壓壓跪一地,閉著眼,有人身體前仰后合,有人兩手撐地,一直耷拉腦袋。她們特別激動,一邊說,一邊痛哭流涕,好像想起了這日子里的傷心事,沒人可說,只管說給她們的上帝。
這場景看著怪可笑的。
明月十分不解,太愚昧了,這太愚昧了!一點都不符合唯物主義,可見教育多么重要……她一定要攔住奶奶,不能信這東西。楊金鳳不用她交待,她非常頑固,誰想說動她無異于讓一頭驢拉動全莊的麥子。
傳教的人看見她,立馬熱情拉她手,喊她小姊妹。
明月尷尬不已,傳教的說,只要你信,就得救啦,上帝愛每個人,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說你信他,他就赦免你的罪,能上天堂。不信的,則要下地獄,哪怕你是個好人。
這也太無理了,一個人作惡多端,說句上帝我信你了,就上天堂了?那馮建設呢?他要是信了,也上去?明月絕對不愿意跟馮建設這種人待一個天堂里。
她笑笑的,有點討厭這個傳教人,這人還是很熱情,誰給她甩臉,也不會生氣,百折不撓地傳。黑壓壓的婦女們,從教堂里陸續出來了,她們有說有笑,那步履蹣跚的,彎著腰,拄拐棍走在最后面,明月看見最后的老人,心里又起了憐憫。
這老人生著病,堅持來的,她相信只要她夠虔誠,上帝便會醫治她,傳教的也這么告訴她。明月心道,這不是騙子嗎?生病要去醫院啊。馮大娘見著了她,很親切的樣子,明月問:“大娘,你怎么也來信這個?這是假的,根本沒有上帝。”
馮大娘說:“家里沒人了,就我自己,你大爺還在外頭給人幫忙年底才來,磊子跟月月都有自己的事忙,我一個人,來這跟人說說話,覺得才好?!?/p>
明月說:“你婆婆呢?”
“開春走了,家里沒人啦,明月,那么大個院子,就我自己,我心里慌。”馮大娘一點不跟她見外,什么都說,又問她在城里學習怎么樣,問了好些,好像終于逮著了一個人,使勁說話。
這離她在城里的生活多遙遠啊,離那群人也多遠啊。
明月看見了馮大娘的寂寞,莊子的寂寞,這里頭,也有楊金鳳的,鄉下人受身體的苦就不神的苦了嗎?她家的院子沒馮大娘家的大,沒人亮堂,沒人裝修好,可那又怎么樣,里頭坐著的,都是一個女人。一個坐小院里,一個坐大院里,從天明到天黑,一直坐到像榮姥太那樣的年紀,如果不肯隨子女,或是沒法隨子女進城,最終便也會死在院子里。
她又何必執著地問奶奶,有些事,不要問,用眼睛看一看,用腦子想一想,便曉得了。
最后的老人,走得還是那樣慢,明月看著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她不能告訴人家這是假的。她們的丈夫、兒子,去了城里打工,人們把他們叫做“農民工”,農民工是臟的,沒素質的。他們留下的老母親、妻子,在莊子里,不能再被她看作是愚昧的,人家就這么點寄托了,上帝愛她們,這一世活著不易,死后一定是光明的。這樣的愛,得到非常容易,只要信,就能得到,這是她們唯一能做到的,去信。
明月的想法急遽變化,在跟老婦人對視的一剎,她的眼睛渾濁,也認不得人,她太老了,這么艱難來這里,是找上帝愛她的,不是來聽一個念了許多書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告訴她:你太蠢了,這壓根沒有的事。
她是打她們中間來的,不能到城里念了書,就指責她們。這才是背叛故鄉。她有錢給人去醫院看病嗎?她有能力幫這里任何一個人嗎?沒有,沒有那就閉嘴吧,虛幻的安慰也是好的,不能把窮苦人的這點東西也自以為是拿走。
明月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她忽然就瞧見了自己的“水”,不能念了書,學了諸多道理,便忘記真實的人,真實的處境,想當然看問題。她為自己的想法先是羞愧,很快明朗,她只有離開家鄉再回頭看家鄉,才能明白一些事,這個機會,是李秋嶼給她的,不急著評價,不分男女,先把對方當成“人”來看,明月激動不已,她忽然理解了他的一部分。
開學的時候,明月跟……
開學的時候,明月跟孟見星、張蕾分到了一個班,這未免太巧。喬老師繼續帶她語文課,英語則換成孟老師。
寢室重新劃分,六個人,都不怎么愛說話,大家的學習目標更明確了。明月不愛住這樣的寢室,她跟人聊不來,也沒人要怎么聊天。喬老師待她還是好的,一個暑假不見,喬老師有了新變化,她新弄了個發型,剪得參差不齊,披在肩膀上。她還穿起了帶跟的皮鞋,肉色長筒siwa,明月都要不認識她了。
所有人都在猜,這個老姑娘是談戀愛了,可男方從未出現。
學生們也在背后議論,張蕾對她,心底充滿鄙視,她這個年紀,打扮也不好看,早不水靈了,但她絕對不表現出來,她對喬勝男看起來還是那么崇拜、尊敬。
喬勝男不知道這算不算戀愛,她起初警惕得很,非常抵觸,趙斯同看似一整個暑假都在“追求”她,她不確定。最初的理由很靠得住腳,他替一個朋友家的孩子詢問一些語文學習的事。她沒有多想,趙斯同的條件不會引起她的多想,他年輕,俊美,十分富有,這樣夢幻的條件,絕對不會引起喬勝男的想入非非,她對任何男人都沒有。
趙斯同順勢請她吃飯,他做什么事都妥帖,不會唐突,對方是不是佳人無所謂,仿佛只要是人,他都不會唐突。喬勝男沒跟男人單獨吃過飯,飯店太高檔,她也沒來過,但她絲毫不露怯,不拘謹,她一板一眼跟他吃飯,直言飯菜并不合胃口。趙斯同教養特別好,他微笑著道歉,說應該先征求她的意見。飯桌上,趙斯同跟不了解的人聊天,從不先表達任何觀點,他利用社會熱點新聞,或者身邊事,慢慢引導對方發表看法,從對方的發言中,來判斷人的性格、價值取向。
最初一個月進展不大,趙斯同控制著節奏,總時不時表示需要她幫一點小忙。他非常耐心,從她只言片語回應上發覺問題:喬勝男對男人有種敵視,她看不起他們,好像全世界男人都是某種低等動物。
她說這些時,他溫和注目,在她表達完之后禮貌總結:男人身上的劣根性,真的很難清除,包括我自己。他可以直面自己的缺點,毫不矯飾,這讓人覺得他特別真誠,善于反思。他很自然地關心起重高的女學生們,認定這些孩子將來會在社會各個領域發光發熱,甚至不忘開個小小玩笑:只要她們別過早踏入婚姻,被孩子跟一地雞毛的生活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