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歇越累,這是一定的,干什么都得一鼓作氣,坐下就不想起來了。楊金鳳咬咬牙,扶著膝蓋慢慢起來,八斗告訴她,膝蓋能換人工的,換了就不疼。這真夠扯淡的,楊金鳳心里不贊同,但嘴里還要說,城里醫(yī)院人技術好。
她慢慢地起,慢慢地坐到三輪車上,慢慢地蹬起來,要是這個時候有人搭把手能把這車子騎回去,拉著她,該多好啊!別說放十年前,放十個月前,她也比這會有力氣!
楊金鳳的車子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音,路上沒人,只時不時轟隆隆過著大車。這是鄉(xiāng)道,柏油路,已經(jīng)叫過往的大車軋壞了,誰曉得打哪兒來的?前幾年還沒有,這兩年多起來,不清楚干嘛的,地震似的,卷起滾滾塵土。
不歇那一陣,這事就躲過去了。
都是命。不早也不晚,攤上就是攤上了。
楊金鳳覺得那車要撞上來,看不大清,她腦子里想著可不能跟人撞上,可腦子不太靈光了,沒撞上,可她為了躲大車,連車帶人直直栽到路溝里去了。
發(fā)生得太快,楊金鳳反應過來的時候,腦袋叫溝里的石頭棱磕了個大窟窿,三輪車壓在她身上,她沒法動彈了。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人都在家做飯、吃飯。這是莊子的外頭。
路上偶爾過著車,小轎車,貨車,電瓶車,但沒一個人看見溝里的楊金鳳。
不想著賣豆腐,沒這個事。
不坐榆樹下耽誤,也沒這個事。
楊金鳳頭昏昏的,血慢慢淌,淌到眼睛那,好了,外頭亮的天光都成紅的了,她想掀開三輪車,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
這樣不成,楊金鳳想著,一地的麥,棉花剛長起來,茄子該移苗了,雞還沒喂,她躺這兒怎么成。楊金鳳又一次試圖動一動,三輪車掀開就好了,過路的人,就能看見她。
她疑心哪里斷了,疼得厲害,興許是大胯,興許是腿,她想起八斗說的話,一下對城里的技術向往起來,覺得人家肯定能治好她。一瞬間的事,楊金鳳又放棄了,這得花多少錢?有錢也不能花她身上。
血還在淌著,楊金鳳越來越糊涂,怎么就掉溝里了呢?真是丟人。明月小時候騎三輪栽進來過,不曉得拐彎,李萬年一遍遍教她,怎么想到李萬年了呢?她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了,幾十年夫妻,真心酸,說不記得模樣就不記得了,他也不是一無是處……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好,楊金鳳不去想了,李萬年怎么死的來?喝酒醉倒大雪里,凍死的,丟人,楊金鳳想到他的死,都沒往自己身上想,她只覺得李萬年死得窩囊。算了,人都死了,她不跟他計較,明月要念大學的,想到明月,她覺得必須得再動一動,這孩子暑假還得回來,不能叫她伺候自己,耽誤她念書。
明月長大了啊,回來一次,一個樣,跟架子上的黃瓜呢。小時候是圓臉,現(xiàn)在成鵝蛋了,家里喂兩只大鵝也不錯,鵝蛋有營養(yǎng),給明月攢鵝蛋,指不定能給她考大學出一份功……楊金鳳從沒想過這么多事,她動不了車,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實疼得厲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沒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樣來?哪能記得了,娘哎,娘哎,楊金鳳心里叫著,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計著睡一會兒,總有過路的能看見她。
風吹著白云飄,麥子熟了。
楊金鳳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沒覺得自己會死,沒到時候,麥子還沒割呢。
過路的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
楊金鳳一腦袋的血,一臉,半個前襟都是。
這沒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勞力,人還要可惜兩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個莊子沒有。
子虛莊的人知道了,八斗開著油三輪,從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把楊金鳳拉回來。
人便都過來看。
莊子里辦白事是極為迅速的,楊家門前插上白幡,意思是,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靈堂的搭靈堂,報喪的報喪,楊金鳳躺在堂屋門口的床上,臉面叫婦女們擦干凈了,腦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頭發(fā)黏一塊兒,半干著。
馮大娘說:“這怎么好,明月還在城里,孩子曉得了心里怎么受?”八斗說:“得叫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