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曾布方才回到家中。
書房已經點了燈,將袖袋中的幾封文函掏出來,就一下坐到了書桌前。書房應該是日日打掃,但曾布一坐下來,就發現桌上有著薄薄的一層灰。手指一抹就是一道印痕。
曾布頓時臉色就變了,拍著桌子大怒道:“今天是誰當值?連桌案都不知道要擦一下!”
“官人,怎么這么大的火氣?”曾布的夫人魏玩正好走了進來。在外界人稱魏夫人的她,乃是如今有名的詩人詞家。她的作品,縱使是文章如曾鞏之輩看了,也都是要贊其文采過人。
曾布對自己的這位夫人是又敬又愛,聽得她如此問,頓時就收斂了火氣,搖了搖頭,揮手示意被他的聲音驚得跑進來的婢女出去。
魏玩走到曾布身邊,為他到了杯熱茶,坐下來輕聲問著:“可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了?”
曾布也不瞞著魏玩,他們夫婦感情也甚好:“還有能什么事,前面王相公用了,要開汴口放水,還要用碓冰船來碎冰開河道。現在又改了舊策,準備用雪橇車來運糧了?!?/p>
“難道那個雪橇車會比侯水部的碓冰船更管用?!”魏玩驚訝的問著。碓冰船聽著雖不靠譜,可侯叔獻再怎么說都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專家,難道還會有比他更有用的方案。
“說有用也有用。聽說那雪橇本來就是熙河路用來在冬天大雪封道時交通消息所用,乃是韓岡所發明,用了格物學的知識。幾年來的確堪用,但熙河路上奏后卻不知怎么沒人在意,送去了架閣庫中,如今才又翻出來。所以呂吉甫密奏天子,準備與侯叔獻的碓冰船同時試用?!闭f到這里,曾布又冷笑一聲,“只是說是這么說,實際上還是王元澤連夜跑去了白馬縣,從韓玉昆那里得到了圖樣和指點,這才將舊卷宗給翻出來的?,F在正準備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呢?!?/p>
魏玩能詩能文,冰雪聰明,丈夫一說,頓時就明白了王安石是準備明著用碓冰船,暗地里則是用已經得到驗證的什么雪橇車,這樣多半就能讓糧商們猝不及防,使得如今興風作浪的罪魁禍首將本錢都給陪掉。只是明白歸明白,魏玩卻是搖著頭,很是不屑:“堂堂宰相,用此鬼蜮伎倆,未免小家子氣了點!”
“天子已經移居偏殿,日常御膳也減了。但這天還是一日旱過一日。都快臘月了,黃河都給凍透了底,但京畿和河北還是一點雪都沒有,兩浙那邊也沒有雨?!痹紦u頭嘆息,感慨著王安石的策略連婦人都看不過眼,“轉眼就要大難臨頭,王相公如今已經是慌不擇路,當然抓到一根稻草就當作救命繩,自然什么招數都給用上了?!?/p>
“難道相公覺得王相公用這等招數情有可原?!”
“怎么可能?”曾布搖了搖頭,“堂堂宰相,竟然將糧商視為大敵。不能舉重若輕的泰山壓頂,卻要千般算計,想想也真是有失朝廷體面?!?/p>
“那官人怎么不勸上一勸?王相公好歹也是于官人有恩吶!”魏玩嗔道,對丈夫的態度有些不滿了。
“怎么沒勸?!”曾布急著為自己辯解,“但也要他肯聽啊!王元澤一力主張,韓玉昆推波助瀾,那個呂吉甫又是全力支持,剩下的幾個全都是唯唯諾諾,我一個人反對又有什么用?”
魏玩搖著頭。她雖是女子,卻一向心氣極高。就算不在文學上,也是照樣看輕天下英豪,自問絕不會輸于男兒。王安石父子如今的策略,實在是難以入她的眼界。
‘這樣也好。’曾布心中則是冷笑著,王安石父子昏招迭出,呂惠卿卻不加以勸諫,這樣的人如何會是自己的對手?如果是暗藏禍心,那就更好,那份鬼蜮之心怎么都瞞不過人的,遲早會拆穿。
無論如何,新黨惇、曾布他自己,另外還要加上一個王雱。如曾孝寬、呂嘉問之輩,離著核心還有一段距離。
王雱作為宰相之子,連侍制還沒有做到,完全沒有機會。章惇這兩年多在荊湖平定蠻夷,準備走的是由邊帥至樞密院,再從樞密院至政事堂的那條路,可以說是已經暫時放棄了對新黨次席位置的爭奪。
真正能與自己一爭高下的,就只有呂惠卿一人。
論文采、論才智、論治術,曾布絕不會認為自己會輸給呂惠卿。
就是從家世上,南豐曾家也穩穩壓著晉江呂家。曾家一門三代出了十九個進士,通過幾代聯姻,與如今大族世家都能拉上關系。就算是富弼、韓琦這等元老,繞個兩層也照樣能攀上去。更別說王安石,他的弟弟王安國可是自己的親姐夫。
可是從一開始,呂惠卿就死死的壓在自己的頭上。變法之初,不論是商議新法的條款,還是職位的升遷,福建子總比自己要早上一步。
好不容易等到呂惠卿因母喪而丁憂回鄉,近三年的時間,曾布便躍居,僅在王安石之下。最多的時候,他身上一口氣擔了十幾個差遣,一時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