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書小說

第55章 航海家的落幕（第1頁）

洪熙三年正月，京城的臘梅尚未凋零，凜冽寒風(fēng)中突然掠過急促的驛馬鈴聲。

六百里加急文書裹著三重火漆封印，三根孔雀羽毛在信封上微微顫動，如同一把懸在朝堂之上的利刃。當(dāng)這份來自南京的急件呈至乾清宮案頭時，朱高熾正審閱著新軍訓(xùn)練圖冊，朱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孔雀信，乃兵部傳遞最危急軍情的象征，此刻卻未附任何戰(zhàn)報，著實令人心驚。

”三寶太監(jiān)病危，祈求面見龍顏。”短短十二字，墨跡力透紙背，南京兵部與龍江造船廠的雙重印鑒鮮紅如血。造船廠本就具備六百里加急權(quán)限卻仍啟用孔雀信，可見事態(tài)之緊迫。朱高熾手中的茶盞重重落在案幾，滾燙的茶水潑灑在攤開的輿圖上，暈染出江南水系輪廓，恍惚間竟似鄭和船隊航行過的汪洋。

暮色初臨時，文華殿內(nèi)燭火通明。朱高熾將監(jiān)國玉印鄭重交予太子朱瞻基，目光掃過階下群臣，叮囑道：“新軍事務(wù)、北疆防務(wù)，皆不可懈怠。”

皇帝特意叮囑楊士奇、楊榮等顧命大臣，又指著案頭堆積的奏疏：“山東漕運、兩淮鹽政，需逐一審閱。”朱瞻基雙手接過玉璽，掌心沁出薄汗——這不僅是沉甸甸的權(quán)力，更是父親對他的信任與期許。

子夜時分，八匹健馬拖拽的御用馬車如離弦之箭駛出朝陽門。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驚起棲息在城樓上的寒鴉，朱高熾裹緊狐裘，望著車窗外飛逝的夜色，腦海中不斷閃過鄭和的音容笑貌。那位曾七下西洋、揚威異域的三寶太監(jiān)，此刻卻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沿途驛站早已備好換班的馬匹與驛卒，”叮鈴——”的銅鈴聲此起彼伏，如同急促的心跳。

”現(xiàn)在到了哪里？”朱高熾掀開顛簸的車簾，寒風(fēng)裹挾著雪粒撲面而來。

近侍太監(jiān)周本展開泛黃的輿圖，手指沿著運河線路滑動：“回陛下，已過曲阜孔廟，此刻應(yīng)在嶧縣地界，再有半日便能抵達徐州。”

話音未落，車外傳來錦衣衛(wèi)千戶貼近車身的稟報：“陛下，是否要在徐州駐蹕？”

”歇兩個時辰，即刻啟程。”朱高熾望著車轅上不斷更換的馭手，他們的手掌早已被韁繩磨出血痕。當(dāng)車隊抵達徐州時，知府率領(lǐng)文武官員早已經(jīng)在城門外跪迎，熱騰騰的姜湯與炊餅送入車駕。

皇帝飲了半碗，歇息片刻便又催促啟程。月光下，車隊卷起的煙塵在驛道上綿延數(shù)里，恍若一條黑色的長龍。

長江水浪拍打著龍江驛的石階，數(shù)日后的清晨，朱高熾終于踏上南京的土地。他顧不上整理凌亂的衣冠，直奔鄭和所在的行館。

雕花木床前，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航海家如今骨瘦如柴，錦被下的身形單薄得令人心碎。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鄭和艱難地睜開雙眼，渙散的瞳孔中突然燃起一絲光亮：“陛下……海疆……”

老人枯槁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墻上那幅巨大的航海圖，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各國方位、港口坐標，每一處標記都凝聚著他畢生的心血。

朱高熾快步上前，握住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觸手冰涼。鄭和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皇帝俯身貼近，終于聽清斷斷續(xù)續(xù)的字句：“寶船……南洋……”窗外，寒風(fēng)卷起長江的浪花，拍打著岸邊的礁石，仿佛在為這位傳奇人物的謝幕奏響挽歌。

這一刻，朱高熾突然意識到，鄭和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航海家，更是大明海上霸權(quán)的象征，他的離去，或許將在歷史長河中掀起驚濤駭浪。

此時的南京城籠罩在細密的雨簾中，龍江驛的飛檐上垂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朱高熾緊緊握住鄭和枯瘦如柴的手。那雙手，曾在靖難之役中緊握戰(zhàn)刀，于鄭家村大破南軍，手刃敵將；曾穩(wěn)穩(wěn)執(zhí)掌舵盤，帶領(lǐng)大明船隊穿越驚濤駭浪，將華夏威儀遠播四海。如今，卻如同深秋枯枝，嶙峋的指節(jié)凸起，皮膚松弛地裹著骨頭，涼得讓人心驚。

“你說，你說，朕都聽著。”皇帝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哽咽，目光中滿是痛惜與不舍。紗帳外，雨打芭蕉的聲響與鄭和粗重的喘息聲交織，仿佛一曲凄婉的哀歌。病榻上的鄭和，曾經(jīng)英武挺拔的身軀，如今被病魔折磨得形銷骨立，褶皺密布的眼瞼下，雙眼凹陷如深潭，卻仍掙扎著凝聚起一絲光芒，想要將最后的話語訴說給眼前的君主。

忽有喉間嗚咽聲溢出，鄭和蒼老的脖頸青筋暴起，眉頭緊皺，呼吸急促而艱難。侍立一旁的郎中見狀，疾步上前，指尖如蝶翼般輕盈而有節(jié)奏地按壓著老人的天突、廉泉等穴位。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變得格外漫長，每一秒都揪著在場眾人的心。

過了許久，鄭和劇烈起伏的胸膛才漸漸平復(fù)，干裂的嘴唇翕動，沙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艱難溢出：“陛下……倭患漸熾……”

那聲音仿佛砂紙摩擦甲板，帶著歲月的滄桑與對海疆的憂慮，“水師雖耗錢糧，卻……卻斷不可廢……培育航海士……依海域設(shè)不同水師……”

朱高熾身后兩名太監(jiān)早已跪坐于地，鋪開宣紙，握緊狼毫，全神貫注地記錄著。鄭和每說一字，筆尖便重重頓下，將這位與海洋搏斗一生的老人的經(jīng)驗智慧，深刻地刻入紙中。

窗外，江風(fēng)卷起檐角的銅鈴，叮當(dāng)作響，似是在為這最后的遺言伴奏，又似在為即將消逝的偉大靈魂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