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旨!”朱高熾的聲音在殿內(nèi)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巨石砸在金磚上,目光如刀刮過匍匐在地的張武:“那個知府貪墨款項(xiàng)著張家宗親按數(shù)賠補(bǔ),若有隱匿,一體治罪。張武失察之罪暫且記下,著你戴罪立功,三日內(nèi)查清張家所有關(guān)聯(lián)人等。”
張武叩首謝恩時,額頭抬起時撞在方才掉落的鐵盔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王淮則起身收拾散落的紫蘇梗,指尖觸到一片帶著絨毛的葉子,忽然想起皇帝說過的用藥材的相生相克來比喻律法的制衡,或許這樁外戚貪腐案,也需要如藥方般君臣配伍、剛?cè)岵?jì),方能根治。
而在乾清宮內(nèi)室的簾幕后,朱瞻基緊握著袖中的《真定府輿圖》,圖中張兆齡私宅的位置被他用朱砂畫了個圈,恰與標(biāo)注”災(zāi)民安輯所”的城隍廟形成刺眼的對角線。
殿外的雪終于停了,朱高熾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冷冽的空氣涌入,吹動了案頭重新摞好的密報。太原府”修繕民房七成”的捷報與保定府”部分棉服克扣”的奏疏并置,而真定府的卷宗上,”張兆齡”三個字被朱筆重重勾劃,旁邊新添的批注寫著:“著工部重新丈量真定府民居損毀數(shù),戶部核查賑災(zāi)銀糧去向,凡涉事官吏,不論品級,一律抄家問斬?!?/p>
燭火在夜風(fēng)中明明滅滅,映著皇帝鬢邊新添的白發(fā)。他想起父親太宗皇帝朱棣生前常說的”雷霆手段”,又想到趙妤提及的朝鮮”義倉監(jiān)督法”,忽然覺得治理天下如同調(diào)理藥方——既需錦衣衛(wèi)、東廠這般猛藥去疴,也需夏元吉那樣的甘草調(diào)和,更要時刻記著真定府雪地里那五十六個無聲的冤魂,他們才是支撐這副藥方的根基。
而此刻的長安宮內(nèi),趙妤正對著燈影繪制《育兒圖》,在”啟蒙司南”的圖畫旁,她用細(xì)筆寫下一行小字:“愿吾兒知民間寒暖,懂社稷輕重。”墨汁落在宣紙上,暈開的痕跡恰似乾清宮窗外那片漸漸消融的殘雪,終將在春日暖陽下,顯露出大地最本真的模樣。
如果皇帝看到這一幕,心中的悲憤不知會如何洶涌,一個后宮弱女子都知道的道理,堂堂一個知府卻完全不懂,或者是裝作不懂,這怎么不讓人生氣呢?
戌時末刻,乾清宮的自鳴鐘剛敲過八響,鎏金銅鶴香爐中最后一縷龍涎香正裊裊消散。朱高熾在腦海中回憶著剛剛的種種事情,忽然被王淮那句”皇后娘娘在九族之列”逗得低笑出聲,明黃常服的褶皺里溢出的笑意,讓殿內(nèi)跪伏的宮人都悄悄抬起了頭。方才因”誅九族”而凝結(jié)的冰寒空氣,終于隨著皇帝指尖敲擊龍椅的篤篤聲漸漸回暖。
”王淮,”朱高熾的聲音里還帶著笑意,卻已恢復(fù)了帝王的沉穩(wěn),”傳諭內(nèi)閣,著真定知府張兆齡即刻解京問罪,府邸查抄,家眷下獄候勘?!彼D了頓,目光掃過階下瑟瑟發(fā)抖的四個錦衣衛(wèi)士卒,”你等每人杖二十,記下了——日后辦差,天大地大,國法最大?!?/p>
鞭梢破空的聲響在宮道上回蕩時,張武突然感到后頸一涼?;实鄣哪抗馊琥楒腊懵湓谒砩希@位皇后的堂弟、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瞬間癱軟在地,甲葉與金磚碰撞出刺耳的聲響:“臣……臣管教不嚴(yán),罪該萬死!”朱高熾望著他蒼白的臉,想起東宮歲月里張武替他擋過的暗箭,終究只是長嘆一聲:“起來吧,去查清楚張家還有多少這樣的遠(yuǎn)親。”
王淮則在一旁躬身領(lǐng)賞,他麾下那幾個從真定府帶回鐵證的太監(jiān),此刻正捧著皇帝賞賜的銀錁子,帽翅上的珊瑚珠在燭火下閃閃發(fā)亮。當(dāng)最后一個受賞的太監(jiān)退出殿外,乾清宮的大門緩緩合上,將雪夜的寒氣與方才的風(fēng)波一同隔絕在外。
內(nèi)室的錦簾被輕輕掀開,張皇后扶著朱瞻基的手走出,鳳袍下輕輕擺掃過地面的碎瓷片,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爹,”朱瞻基望著御案上朱砂未干的諭旨,眼中滿是訝異,”這么大的案子,就這么了了?”
朱高熾招手讓兒子近前,指尖劃過《大明律》中”外戚”的條目:“你看這張兆齡,貪墨是實(shí),可若真誅九族,牽連皇后,便是動搖國本?!?/p>
窗外的雪又開始飄落,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朱高熾指著案頭并置的兩份密報:“太原府的賑災(zāi)奏捷是急事,真定府的貪腐案是要事。急事需快辦,要事需穩(wěn)辦?!彼肫鹣脑诓輸M的《賑災(zāi)款項(xiàng)核查條例》,又想起趙妤說過的朝鮮”勘災(zāi)雙軌制”,忽然覺得治國如同烹茶——急火煮水需快,文火煎茶需穩(wěn),缺一不可。
”身為帝王,”朱高熾的聲音混著香爐殘煙,飄向殿外紛飛的雪花,”要懂大事化小的權(quán)衡,更要明小事化了的分寸。”朱瞻基望著父親鬢邊的白發(fā),忽然懂了為何方才只杖責(zé)錦衣衛(wèi)士卒,卻重賞東廠太監(jiān)——前者是敲打外戚勢力的警鐘,后者是鼓勵直言的風(fēng)向標(biāo)。這乾清宮里的每一道旨意,都像棋盤上的落子,看似隨意,實(shí)則牽動著整個大明的經(jīng)緯。
更夫敲過三更時,朱瞻基退出乾清宮。雪光映著他月白蟒袍上的團(tuán)龍紋,忽然想起父親方才說的”輕重緩急”。
路過文淵閣時,見楊士奇還在燈下批閱奏折,案頭擺著真定府的戶籍冊,朱紅毛筆在”張”姓條目上畫著波浪線。
此刻的乾清宮內(nèi),朱高熾正展開趙妤新送的《朝鮮荒政考》,在”義倉監(jiān)督法”的頁面空白處,用朱筆寫下:“著戶部參照此例,創(chuàng)新制出我朝的《賑災(zāi)三重核查法》”。
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中,窗外的雪花正悄然覆蓋宮道上的鞭痕,仿佛要將這場外戚貪腐案的痕跡,連同真定府那五十六個凍斃的冤魂,一并掩埋在王朝的記憶深處。
做完這一切,朱高熾把筆重重丟下,目光望著窗外出神,忽然覺得自從登基以來,頭一次這么累——自己依仗的外戚勢力,居然會有奸佞之人從此處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