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密探的記錄事無巨細,字里行間都透露著令人動容的細節。在大同總兵府西北角,一座不起眼的青磚小屋靜默佇立,檐角懸著的銅鈴已褪色斑駁,卻依舊在風中叮咚作響。屋內神龕之上,太宗皇帝御賜的寶劍泛著冷冽的寒光,劍身鐫刻的”廉”字歷經歲月侵蝕,反而愈發清晰,仿佛在無聲訴說著先帝的期許。每月初一,天還未破曉,鄭亨必定身著素服,早早等候在小屋門前。待麾下將校齊聚,他便領著眾人魚貫而入,在寶劍前莊嚴肅立,行三跪九叩大禮。
老兵們回憶起去年隆冬的那個清晨,仍心有余悸。一位千總因貪墨二十石軍糧,被鄭亨當眾拿下。寒風呼嘯的校場上,老將軍怒目圓睜,將那千總按在寶劍前,聲如洪鐘:“見劍如見先帝!今日不斬你,如何對得起死去的英魂,如何向陛下交代!”
八十杖責下去,鮮血浸透了神龕下的青磚,卻也讓整個大同軍營都記住了老將軍的鐵面無私。
”若有人缺錢,盡可告知于我,我自會向朝廷如實稟報,多要些餉銀。但誰敢動將士們的賣命錢,休怪我鄭亨劍下無情!”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至今仍在軍營中回蕩,激勵著每一位將士。
朱高熾閉上眼睛,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將,在寒風中挺直脊梁,對著寶劍鄭重起誓的畫面。窗外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灑落,在御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恍惚間竟與密探筆下總兵府的月光重疊。他輕嘆一聲,眼眶微微發熱,小心翼翼地將密折折起——這樣一位歷經沙場、忠心耿耿的老臣,當得起三朝厚恩,值得所有人為之欽佩。
視線緩緩移到”寧夏李賢”的名字時,朱高熾的眉峰驟然舒展,眼神中多了幾分了然與欣慰。作為曹國公李文忠的曾孫,這個姓氏本身就承載著大明開國的赫赫榮光,仿佛注定要肩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密探傳回的畫像細節,更是令人為之動容。
李賢的帥府正廳,一幅巨大的李文忠跨馬提槍的畫像高懸正中,畫中先祖目光如炬,仿佛在凝視著后世子孫。每逢初一十五,李賢必定沐浴更衣,身著莊重的祭服,在畫像前焚香跪拜,口中喃喃復述著先祖的教誨,神情虔誠而肅穆。更令人震撼的是,他在軍中所有賬簿的首頁,都用朱砂工整地謄寫著”克扣軍餉者斬”六個大字。那字跡力透紙背,紅得似血,仿佛還帶著六十年前戰場的肅殺之氣,令所有心存歹念之人望而卻步。
在兵器坊的記錄中,朱高熾讀到了更為驚人的細節。李賢對軍械的要求近乎苛刻,他嚴令所有軍中鎧甲都必須刻上工匠的姓名,一旦發現以次充好,絕不姑息。去年臘月,一名鐵匠因摻雜劣質生鐵,不僅本人鋃鐺入獄,連妻小都被罰做軍奴。這種嚴苛到極致的態度,卻讓寧夏邊軍的裝備質量達到了極高的水準。當密探呈上抽檢的鐵札甲時,皇帝指尖撫過細密的甲片,竟未發現一絲裂痕,每一片甲葉都打磨得光滑平整,銜接處嚴絲合縫。
”虎父無犬子。”朱高熾將三份密折疊放在一起,提筆蘸墨,朱批的”嘉獎”二字力透紙背,墨跡在燭火下泛著紅光。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照亮他眼中欣慰的淚光。這些在邊關默默堅守的老將,用一生踐行著對大明的忠誠,他們是帝國最堅固的城墻,是先帝遺澤最好的見證。此刻,乾清宮的更鼓聲隱隱傳來,驚起檐下棲息的寒鴉,而皇帝案頭的密折,正靜靜訴說著三個關于忠誠、清廉與傳承的故事,也為大明的邊疆穩固點亮了希望之光。
乾清宮內龍涎香縈繞,卻難掩空氣中彌漫的壓抑氣息。朱高熾斜倚在紫檀龍椅上,玄色龍袍下的手指微微發顫,捏著的密折仿佛成了燒紅的烙鐵。案頭的鎏金燭臺搖曳不定,將奏折上的字跡映得明明滅滅,也將皇帝驟變的神色染得陰晴不定。
當密折翻至薊州總兵陳通的卷宗時,朱高熾猛地攥緊了扶手。
東廠密探用蠅頭小楷詳盡記錄:自永樂二十年始,八萬兩雪花銀如流水般從薊州軍營消失,轉而化作陳通私宅的亭臺樓閣與千畝良田。密探繪制的輿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陳府名下的田莊宅院,最奢華的西園竟圈占了整座后山,九曲回廊間,十二名美妾終日歌舞升平。賬冊里”薊州營田銀,盡數入私宅”的批注刺得皇帝眼眶生疼——這處拱衛京師的咽喉要地,守將竟如此膽大妄為,而自己貴為天子,卻被蒙在鼓里。
更令人寒心的是宣府總兵張悅的卷宗。作為京畿另一道重要門戶的守將,此人行徑堪稱膽大包天。密探喬裝成馬商潛入張家口,親眼目睹標著”宣府軍資”烙印的馬鞍在黑市公然叫賣。原來張悅膽大包天,竟然將數百件精致玉器倒賣給蒙古部落,換來的千匹戰馬本應充實騎兵,卻被他轉手倒賣,換成的白銀堆滿自家地窖。當看到密探偷拍下的交易文書,朱高熾氣得將案上的鎮紙狠狠砸向地磚,碎瓷飛濺間,仿佛也砸碎了他對邊關將領的信任。
甘肅、固原、榆林、山西四地的卷宗同樣觸目驚心。甘肅總兵將冬衣布料克扣三成,導致戍邊士卒在凜冽寒風中衣不蔽體,活活凍死在哨所;榆林總兵與糧商狼狽為奸,將發霉的軍糧高價賣出,卻用麩皮摻著砂石充數,害得將士們食不果腹;山西總兵更是膽大妄為,私自開采軍器局的鐵礦,鑄造的兵器半數流入黑市,嚴重削弱了軍隊戰力。每一份物證、每一筆賬冊,都在訴說著邊關貪腐的潰爛程度。
”欺君罔上!罪該萬死!”朱高熾怒不可遏,抓起密折便要擲出,卻在半空生生停住。他扶著額頭來回踱步,龍袍下擺掃過滿地狼藉,心中翻涌著滔天怒火與無盡失望。這些鎮守邊關的封疆大吏,本應是帝國的屏障,如今卻成了蛀空大廈的白蟻。
”傳楊士奇、楊榮即刻覲見!”皇帝的怒吼穿透殿門,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寒鴉。
當兩位內閣重臣匆匆趕來時,只見御案上攤開的密折被朱砂筆圈畫得滿目瘡痍,朱高熾面色陰沉如鐵:“看看!這些蛀蟲啃食國之根基,朕在京城如坐針氈,你們又如何能安枕?”
楊榮撲通跪地,花白胡須因激動微微顫抖:“陛下息怒!臣以為,此事斷不可操之過急。若將六人一并問罪,恐激起邊關嘩變。當務之急,是分而化之——先拿罪大惡極者開刀,再逐個擊破,瓦解其黨羽。”
他抬頭時,額角已滲出冷汗:“且處置之人,必須是威望極高的武將勛貴。唯有他們手握重兵、熟諳軍務,方能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部將,避免激起兵變。”
楊士奇撫著銀須,補充道:“老臣附議??擅珡堓o、成國公朱勇等人,以巡邊之名前往。他們久歷沙場,既有雷霆手段,又懂懷柔之道,定能妥善處置。同時,陛下可下詔安撫將士,承諾絕不牽連無辜,如此便能穩住軍心?!?/p>
朱高熾背手而立,凝視著墻上的大明輿圖,九邊重鎮的標識仿佛都化作了潰爛的傷口。
良久,皇帝握緊拳頭沉聲道:“就依卿所言。明日早朝,朕便下詔!貪腐者,雖遠必誅;瀆職者,雖親必罰!”殿外秋風呼嘯,卷起滿地碎瓷,一場席卷九邊的風暴,已然在紫禁城上空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