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內飄著新焙的碧螺春香。
謝靈筠捧茶的手在抖,茶盞與木案相碰,發出細碎的響:“父親前日收到錢謙益的帖子,說是’共商桑梓大計‘。可我偷聽到他們說說新政要斷士紳的根,得‘聯戶抗糧,借海商周轉’。”
她突然抬頭,眼尾泛紅,“顧家的織坊、張家的米行,哪家沒在海外有莊子?他們囤糧抬價,逼得百姓賣地,再用低價收田——這哪是’安置流民‘,分明是圈地!”
顧昭盯著她發顫的指尖,想起前世江南地方志里“萬歷后,田歸士族者十之八九”的記載。
船外的風掀起艙簾,吹得茶煙亂卷,他突然抓住謝靈筠的手:“你可知‘福興號’?”
謝靈筠的手在他掌心里縮了縮:“那是泉州海商陳九斤的字號。父親的賬冊里,’福興號‘每年要運三十船生絲出去,可報給官府的商稅連零頭都不到。”
她抽回手,從袖中摸出個布包,“這是去年謝家與福興號的對賬單,我抄了一份。”
布包打開,是半頁染了茶漬的紙。
顧昭掃了眼上面的數字,太陽穴突突直跳——賬面報的商稅是三千兩,實際流水卻有三萬。
他將紙頁重新包好,放進貼身處:“辛苦你了。”
謝靈筠低頭絞著帕子:“我謝家也買過流民的地。”
她聲音輕得像嘆息,“母親總說‘這是世道’,可我我不想做這樣的世道里的人。”
船行至蘇州城下時,春霧未散。
碼頭上站著蘇州知府陳宏業,身后跟著幾個衙役,卻不見士紳的影子。
陳宏業哈著腰作揖:“顧大人舟車勞頓,下官已備了驛館。”
他眼神飄向顧昭身后的謝靈筠,“至于查賬今日各戶賬房都去鄉下了,改日?”
顧昭望著薄霧里若隱若現的繡坊飛檐,突然笑了:“不妨事。我與謝小姐先去謝府拜望令尊。”
謝府的正廳飄著檀香。
謝老爺迎出來時,顧昭注意到他鬢角的汗——三月的天,該是春寒才對。
席間上了松鼠桂魚,謝老爺舉著筷子直搓手:“顧大人此次來,可算給蘇州百姓做主了。”
他夾了塊魚放在顧昭碟中,“就是這稅糧去歲水患實在厲害,百姓收成都填了肚子,哪還有余糧?”
“謝老爺說的是。”角落里傳來個沙啞的聲音。
顧昭轉頭,見個灰袍老者坐在下首,三綹長須垂在胸前——正是錢謙益的幕僚周先生。
那老者端起茶盞抿了口,“聽說朝廷要推廣紅薯,可這江南的地,種慣了桑麻,哪能說改就改?”
顧昭夾魚的筷子頓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