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賢宇的車先一步抵達信訪辦。車輛并未停在正門外,而是繞到了側邊一處相對僻靜的位置。
沉聿推門下車,沒有多余的話,只對江賢宇微一頷首,便與等候在側門的信訪辦中層干部一起上樓。他需要與這里的負責人“打個招呼”,確保接下來的場面可控,也為他提供一個便于觀察的窗口。
江賢宇留在車內,目光沉沉地望向信訪辦大門方向,指節無意識地在膝上輕敲。
片刻后,一輛普通的白色網約車停下,張招娣匆匆下車。她穿著一件素色的羽絨服,圍巾裹得只露出一雙眼睛,快步走向接待大廳入口。
張招娣踏入略顯嘈雜的接待大廳,出示相關證件之后,一位xiong前別著調解員銘牌的年輕女工作人員就快步迎了上來。這位姓張的女工作人員之前已經通過接待同事大致了解情況,對這個身世悲慘的女孩充滿了同情。
她主動上前,引著張招娣走向一間單獨的調解室,邊走邊低聲安撫:“別太擔心,我們領導都在,會處理好的?!?/p>
調解室的門被推開。室內光線明亮,一張長桌旁,頭發花白的中老年婦女正局促地坐在塑料椅上,皮膚黝黑粗糙,一雙骨節粗大的手不安地絞著衣角,眼神滴溜溜地四處打量,帶著警惕和貪婪。她旁邊坐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信訪辦的羽絨背心夾襖,里面是明顯袖口明顯短了一截的舊棉襖,眼神畏縮又充滿好奇地偷瞄著室內的陳設。
當調解員小張打頭走進來時,這位婦女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目光死死釘在小張xiong牌上——調解員:張小蘭。
她顯然把銘牌職務當成了官職?!皬垺边@個姓氏和她打聽到女兒“發達了”的信息瞬間在腦中形成鏈接。她根本沒仔細看后面跟著的人,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臉上堆起一種夸張的討好表情,沖著張小蘭就撲過去:
“招娣??!我的囡啊!你可算來了!媽找你找得好苦啊!”她猝不及防,一把死死抓住張小蘭的胳膊,力氣大得小張身體都趔趄了一下“你看看你,出息了,當官了,連名字都改了!就不認你親娘老子了?”濃重的潮汕口音讓她的普通話聽起來含混不清。
張招娣被這突如其來的錯認弄得一怔,腳步頓住。她看著眼前這個面容蒼老的婦人,以及旁邊那個瑟縮的少年,一種強烈的荒謬感涌上心頭。
調解員小張尷尬地掙脫婦人的手,連忙解釋:“阿姨,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您女兒,我是這里的工作人員!您女兒在這兒呢!”她指向站在門口,門口站著面無表情的張招娣。
那婦人這才順著她的手指,狐疑地看向門口。她瞇起渾濁的眼睛,像掃描貨物一樣上下打量著張招娣。眼前女子穿著體面干凈,氣質沉靜,與記憶中那個面黃肌瘦、總是低著頭挨罵的賠錢貨判若兩人。她看了半晌,似乎在努力將這張臉與記憶中的模糊影像重迭。
張招娣用點公事公辦的口吻開口:“我是張招娣。”
這清晰的自報家門,終于讓婦人確認了,她臉上的狐疑瞬間被怨毒和貪婪取代。她猛地一拍大腿,發出響亮的“啪”聲,隨即嚎哭起來,聲音尖利刺耳,帶著濃重的潮汕方言,連珠炮似的叫罵著,唾沫星子飛濺。她揮舞著粗糙的手指,仿佛要將多年的怨氣一股腦潑灑出來。
然而完全聽不懂。
張招娣冷眼看著她表演,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待嚎哭漸停,稍作喘氣時,她走到桌子對面,拉開椅子坐下。然后冷靜的陳述道:“我離開潮汕很多年,你說的話,我一句聽不懂,請說普通話。”
婦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她愣了一秒,便立刻從善如流,換成了磕磕絆絆的國語。
“你個死丫頭,良心被狗吃了??!一走這么多年,一點音信都無,你知不知道家里因為你遭了多大的難,刀哥帶人把家里砸了個稀巴爛啊!那可是整整三十萬的彩禮錢!你跑了,錢還不上,你哥到現在都娶不上媳婦!你弟弟想學個手藝都沒錢!你這個不孝女!掃把星!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
張招娣面無表情的聽著,等婦人喘著粗氣停下,才用普通話,一條條懟回去:
“第一,買賣人口是犯法的。收三十萬賣女,本身就是犯罪,有人砸你家,你應該報警,而不是找我。第二,我走的時候,沒拿家里一分錢。彩禮錢是你們收的,要還也該你們還。第三,哥哥娶不上媳婦是你們的事,跟我無關。第四,弟弟學手藝要錢,你們收的三十萬彩禮又沒退,難道還不夠?”
她的反駁邏輯清晰,直指要害,語氣冷靜得像在法庭陳述,全然沒有被母親責備的委屈或憤怒。這調解室里少見的冷靜,讓旁邊的張小蘭和另一位工作人員面面相覷,眼中充滿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