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毫無預兆地潑了下來。
前一刻還是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陰沉,下一刻,沉重的墨色云團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擰了一把,積蓄已久的水汽便化作千萬條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這座城市滾燙的柏油路面上。白茫茫的水汽瞬間蒸騰而起,模糊了高樓林立的輪廓,也模糊了林初夏疲憊的視線。
她剛踏出公司大樓那旋轉的玻璃門,一股裹挾著塵土腥氣的濕冷氣流就迎面撞來,激得她猛地打了個寒噤。下班高峰期的人流早已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散,街邊臨時避雨的人群擠在狹窄的屋檐下,像一群瑟縮的鳥。初夏沒有停留,只是下意識地將懷里那個裝記了設計稿和色卡、沉甸甸的硬殼紙箱又往上托了托,深深吸了一口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空氣,然后一頭扎進了那片喧囂的雨幕之中。
雨水幾乎是立刻穿透了單薄的襯衫外套,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黏膩的寒意。精心打理過的頭發迅速被雨水打濕,狼狽地貼在額角和頸側,冰涼的雨水順著發梢、下頜,一路蜿蜒著滑進衣領深處,激起一片細小的雞皮疙瘩。腳下的高跟鞋踩在濕滑的人行道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卻又異常堅定。她拒絕了路邊小販遞過來的劣質雨傘,只是固執地抱著那個對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的紙箱,在越來越密集的雨線里艱難穿行。紙箱的邊緣被雨水洇濕,開始發軟變形,她只能用雙臂更緊地環住它,像是保護著某種脆弱的珍寶。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滑進眼睛,帶來一陣澀痛,她用力眨了眨眼,視線所及,只有眼前不斷濺起水花的地面,和遠處被雨簾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屬于她家小區那熟悉的模糊輪廓。快了,就快到家了。這個念頭支撐著她,像一根繃緊的弦。
好不容易拐進熟悉的小區大門,平日里整潔的步道此刻已化作一條淺淺的溪流。初夏加快腳步,幾乎是有些踉蹌地沖向自家單元樓那窄窄的、聊勝于無的門檐。樓道的感應燈似乎也在這場豪雨中罷工了,入口處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雨水混合著老舊水泥墻散發的、微涼的潮濕氣息。
她幾乎是撲到單元門前的,腳步在濕滑的地面上一滑,整個人狼狽地向前踉蹌了一下,全靠及時伸出一只手撐住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穩住身形。懷里的紙箱重重地撞在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里面的東西似乎也滑脫移位了。初夏顧不上檢查,只來得及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長長吁出一口氣,試圖平復因奔跑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冰冷的墻壁觸感透過濕透的襯衫傳來,激得她又是一個哆嗦。真冷啊。
就在她低著頭,狼狽地喘息,試圖從包里摸索那串總是不太聽話的鑰匙時,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被磅礴雨聲徹底淹沒的聲音穿透了水幕的喧囂。
嗒…嗒…嗒…
是水珠滴落的聲音,規律而清晰,就在很近的地方。
初夏的動作猛地頓住。她幾乎是有些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視線因為雨水和昏暗的光線而有些模糊,但她清晰地看到,就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昏黃的光線下,靜靜地矗立著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撐著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傘骨線條冷硬,傘面在密集的雨點敲擊下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聲響,形成一圈無形的、干燥的屏障。他站在樓檐投下陰影的邊緣,傘面微微向前傾斜,恰好為他自已和前方一小塊空間擋住了傾瀉而下的雨水。光線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勾勒出一個利落而沉穩的輪廓——寬闊的肩膀,筆直的背脊,被雨水打濕的深色長褲褲腳緊緊地貼在線條分明的小腿上,腳下那雙通樣深色的皮鞋邊緣,也洇開了一圈深色的水跡。
一種莫名的、極其強烈的熟悉感,像一道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電流,瞬間擊中了初夏的心臟。她的呼吸下意識地屏住了,連摸索鑰匙的動作也徹底凝固。某種沉寂已久的東西,在心底深處悄然翻涌,帶著一種近乎不祥的預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這場暴雨按下了暫停鍵。只有嘩啦啦的雨聲,單調地充斥在兩人之間這片狹小而詭異的寂靜里。
然后,那個撐著傘的身影,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轉了過來。
傘面隨之抬起,昏黃的、來自小區路燈的微弱光線,終于吝嗇地照亮了他的側臉。
下頜線比記憶中更加清晰利落,帶著一種被歲月打磨過的冷硬感。鼻梁依舊挺直,在昏暗光線下投下一道深邃的陰影。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克制和沉靜。雨水在他深色的外套肩頭留下了更深的印記,而他握著傘柄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而有力。
這張臉……
這張臉!
林初夏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仿佛在剎那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盡數退去,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片空白的嗡鳴。是她看錯了嗎?還是這場雨太大,模糊了她的眼睛?
那個名字,那個被她刻意塵封在記憶深處、帶著溫暖也帶著刺痛的稱呼,幾乎就要沖破喉嚨的束縛——
就在這窒息般的死寂中,那個身影完全轉了過來,正面對著她。
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線和密集的雨簾,準確地落在了她狼狽不堪的臉上。那雙眼睛,深邃得如通此刻雨夜的天幕,沉淀著太多初夏看不懂也未曾見過的復雜情緒。平靜之下,似乎涌動著暗流,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微瀾?
四目相對的瞬間,初夏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抱著紙箱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硬紙板里。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滴落,滑過她的眼睫,帶來一陣模糊的刺痛,但她不敢眨眼,生怕眼前這一幕只是暴雨制造的幻覺,一眨眼就會消散。
他看著她,目光在她濕透的頭發、緊貼在皮膚上的襯衫、還有她懷里那個被雨水浸濕了大半、顯得格外笨重可憐的紙箱上緩緩掃過。那眼神,沉靜得像深潭的水,卻又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壓得初夏幾乎喘不過氣。
終于,他微微動了動。
那緊抿的、帶著一絲冷硬弧度的薄唇,極其緩慢地開啟。
低沉、平穩,帶著一種被歲月浸染過、完全褪去了少年清朗的醇厚嗓音,清晰地穿透了嘩啦啦的雨幕,每一個字都像冰涼的雨珠,砸在初夏的心上:
“夏夏。”
他頓了一下,目光依舊牢牢鎖著她,仿佛要將她此刻所有的狼狽和震驚都刻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