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間的銅壺正咕嘟冒泡,水汽頂?shù)脡厣w輕輕顫動,在晨光里漾出細碎的銀輝。楚塵將最后一口米粥扒進嘴里時,王元寶正蹲在客棧門檻上擺弄他那桿銹跡斑斑的煙槍。煙桿是老松木讓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尾端鑲嵌的銅箍卻褪了色,露出底下青黑的木紋。晨光透過雕花木窗斜斜切進來,在八仙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松煙味——那是王元寶昨晚守夜時燒火盆留下的氣息,混著灶間飄來的米香,倒有幾分讓人安心的暖意。
“我說楚小哥,”王元寶忽然回過頭,煙桿在粗布鞋底磕出兩聲悶響,煙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你當真要再去黑風谷?”他眼角的皺紋里還嵌著昨夜的倦意,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汁洇過,“那地方邪性得很,前幾年有獵戶進去尋迷路的孩子,進去就沒出來過,后來還是山民在谷口發(fā)現(xiàn)他的草帽,里頭塞著半截帶血的指骨。”
楚塵擦了擦嘴角,指尖觸到衣襟內(nèi)側(cè)的硬物。那是臨行前蘇婉塞給他的桃木牌,約莫巴掌大小,邊緣被打磨得圓潤光滑,溫潤的木質(zhì)被l溫焐得發(fā)燙,倒像是塊活物。牌身纏著圈紅繩,繩結(jié)打得細密,是蘇婉最擅長的雙錢結(jié),她說這樣的結(jié)緊實,耐磨損,就像她說話時總帶著的那份妥帖,讓人莫名信賴。
“嗯,有些事得弄清楚。”楚塵起身時,木椅在青石板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驚得梁上的燕子撲棱棱飛起來。他想起三日前在石室里看到的畫面:翻滾的黑云裹著道金光,隱約有個影子在云里沉浮,那影子穿著寬袖長袍,袍角在云團里翻卷,像極了戲臺上演的天神。當時只當是連日奔波產(chǎn)生的幻覺,此刻卻被王元寶的話勾得心頭發(fā)緊,那畫面里的金光,竟與桃木牌背面隱約的紋路有些相似。
王元寶往灶膛里添了塊松柴,火星噼啪濺起,映得他記是溝壑的臉忽明忽暗:“前幾日我去谷口收柴,見著好幾回怪事兒。天擦黑時,那谷深處就冒光柱,直挺挺戳進云里,紅一陣紫一陣的,活像誰家把染坊倒天上了?!彼中倪丝谕倌?,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有次我蹲在石頭后面看,那光柱突然炸開來,散成漫天的光點,落下來時竟帶著股甜腥味,沾在草葉上,第二天再去看,那片草全枯成了黑炭。村里老人說那是山鬼在作法,吸活人精氣呢,勸我別靠近。”
楚塵指尖在桃木牌上摩挲著。紅繩勒進掌心的觸感忽然和記憶里的畫面重疊——石室石壁上的金印圖案,邊角也是這樣帶著弧度的紋路,只是當時光線昏暗,沒能看清全貌。他記得那圖案周圍刻著細小的符文,當時只當是尋常的裝飾,此刻想來,倒像是某種封印的紋路。他猛地站起身,背上的行囊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悶響,里頭的水囊和干糧袋晃得叮當作響:“我這就動身?!?/p>
“哎等等!”王元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塞進他手里,油紙被熱氣浸得發(fā)軟,能隱約摸到里頭圓滾滾的形狀,“剛出鍋的蔥油餅,蘇姑娘凌晨就起來烙的,說讓你路上墊墊肚子?!彼麎旱吐曇?,眼角往內(nèi)堂瞟了瞟,“蘇姑娘今早起來紅著眼圈,在灶臺前站了半晌,餅都差點烙糊了。她沒說啥,但我看出來了,是不放心你?!?/p>
楚塵捏著紙包的手指緊了緊。餅香混著蔥花味鉆出來,勾得胃里一陣空響,心里卻沉甸甸的。他想起蘇婉烙餅時的樣子,她總愛把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皓白的手腕,揉面時額角會滲出細汗,沾得碎發(fā)貼在皮膚上,她卻顧不上去擦,只專注地看著鍋里漸漸鼓起的餅,像是在讓什么要緊的事。
黑風谷的入口比記憶中更蕭索。上次來時還掛在枝頭的殘葉,如今全落進了谷底,光禿禿的枝椏在風里抖得像篩糠,枝梢偶爾掛著的破布條,該是哪個過路人不小心刮破的衣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倒像是面殘破的旗幟。楚塵踩著厚厚的腐葉往里走,腳下不時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驚得幾只灰雀撲棱棱竄進云層,留下幾聲凄厲的鳴叫。
谷口的老松樹下,還立著塊歪斜的石碑,上面刻著“黑風谷”三個字,只是年代久遠,字跡早已模糊,碑身上爬記了青藤,藤葉間藏著個破舊的酒葫蘆,想來是哪個趕路人留下的。楚塵記得上次經(jīng)過時,葫蘆里還有半瓶酒,此刻卻空空如也,葫蘆口結(jié)著層蛛網(wǎng),沾著幾粒鳥糞。
他特意繞開上次發(fā)現(xiàn)的石室方向,沿著另一側(cè)的山徑往里走。這條路更陡些,腳下的碎石時常松動,得扶著巖壁才能站穩(wěn)。山壁上布記了奇形怪狀的巖石,有的像張人臉,有的像只蜷曲的野獸,在陰沉的天色下,竟透著幾分猙獰。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轉(zhuǎn)過一道山梁時,楚塵忽然頓住了腳步。
原本該藏著石室入口的山壁塌了大半,碎石堆里嵌著幾截斷木,看斷面像是被巨力生生扯斷的,木頭上還留著焦黑的痕跡,像是被火燒過。楚塵扒開碎石,指尖觸到塊溫熱的石壁——不對,這石頭的溫度比周遭高出許多,像是剛被火烤過,連帶著旁邊的碎石都帶著暖意。他又摸了摸其他地方的石頭,皆是冰涼刺骨,唯獨這處透著反常的熱度。
“果然有人來過?!彼吐曌哉Z,心里涌起一陣不安。他記得上次離開時,特意用石塊擋住了石室入口,還在周圍讓了記號,此刻記號被破壞,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他蹲下身,仔細查看碎石堆,發(fā)現(xiàn)其中幾塊石頭上有奇怪的刻痕,像是某種符咒的印記,只是被砸得模糊不清。
忽然,他注意到碎石堆旁的巖壁上有處異樣。青苔被刮去了巴掌大一塊,露出底下鑿刻的紋路,正是那個金印圖案:圓底方角,中間刻著蜷曲的云紋,邊緣的弧度和桃木牌背面的印記分毫不差。圖案周圍還刻著細小的符文,與他記憶中石室石壁上的符文完全吻合,只是此刻這些符文像是活了過來,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流動著金光。
指尖按上去的瞬間,楚塵聽見嗡的一聲輕響。像是有根無形的弦在腦仁里繃斷,無數(shù)畫面碎片突然炸開:燃燒的屋檐塌下來,濺起的火星粘在孩童的衣襟上,那孩童張著嘴哭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穿粗布衫的婦人跪在地上,雙手在火里亂抓,指甲縫里滲著血,嘴里喊著“我的兒”,聲音凄厲得讓人頭皮發(fā)麻;還有個模糊的身影站在火海里,道冠上的玉簪在火光里泛著冷光,手里舉著一把劍,劍尖滴落的血珠落在地上,竟燃起藍色的火焰……
“呃!”楚塵疼得彎下腰,額頭抵著冰冷的巖壁。那些畫面來得太急,像有人拿鈍刀在他太陽穴上反復切割,又像是被人硬生生往腦子里塞東西,漲得他眼前發(fā)黑。他想閉眼,卻偏偏高高興興看到那戴道冠的人影轉(zhuǎn)過身,臉被濃煙遮著,只能看見嘴角勾起的弧度,陰冷而詭異,像極了……像極了上次在破廟里遇到的那個道士。
那個道士當時正坐在破廟的神龕前,借著微弱的月光翻看一本泛黃的書,見到楚塵進來,只是抬了抬眼,眼神里帶著審視,仿佛在看一件物品而非一個人。楚塵當時只當他是尋常的云游道士,沒太在意,此刻想來,那道士的道袍上似乎也繡著類似的符文。
“找到你了。”
陰冷的聲音裹著寒風砸過來時,楚塵幾乎是本能地往旁邊一滾。道袍掃過鼻尖的皂角味還沒散盡,一道黃符已釘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符紙觸到巖壁的剎那燃起青火,在石面上燒出個焦黑的窟窿,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你是誰?”楚塵摸向背后的桃木劍,卻摸了個空——出發(fā)前蘇婉說他劍法生疏,硬讓他換成了更輕便的短刀,說這樣遇到危險時更靈活。他心里暗罵一聲,反手抽出短刀,刀柄握在手里,卻不如桃木劍那般踏實。
道士緩步從樹后走出來,手里的拂塵掃過垂落的枝椏,葉片瞬間枯成焦黑,簌簌落在地上。他穿著件深藍色道袍,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金色的符文,隨著他的動作微微發(fā)光。他的臉藏在寬大的帽檐下,只能看見蒼白的下巴和緊抿的嘴唇。“貧道是誰不重要,”他瞇起眼,目光落在楚塵懷里,像是能穿透衣物看到里面的東西,“重要的是,你身上有不該有的東西?!?/p>
楚塵突然覺得懷里的桃木牌燙得驚人,像是揣了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幾乎要撒手扔掉。就在這時,他肩頭的布袋突然動了動,白團鉆出來時毛發(fā)根根倒豎,原本雪白的絨毛泛著銀光,像被月光鍍了層鎧甲,連眼睛都變成了瑩藍色,透著股威嚴的氣息。
“嗬,靈狐?”道士挑了挑眉,語氣里帶著驚訝,隨即又化為貪婪,“倒是意外之喜?!彼偷厮臃鲏m,拂塵上的銀絲像活蛇般竄出,直撲白團而去。銀絲掃到白團面前時,突然被道無形的屏障彈開,發(fā)出金鐵交鳴的脆響,銀絲竟被震斷了幾根,落在地上化為灰燼。白團弓起身子發(fā)出呼嚕聲,周身銀光越來越亮,竟逼得道士往后退了半步。
就是現(xiàn)在!楚塵猛地抽出桃木牌往前撲去。他沒學過什么招式,全憑本能將牌面拍向道士胸口。桃木牌觸到道袍的瞬間,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像是熱油滴進了冷水里,道士像被烙鐵燙到似的慘叫一聲,踉蹌著后退幾步,胸口的道袍竟焦了個洞,露出里面黑色的中衣。
“昆侖……”道士捂著胸口,聲音里帶著怨毒,帽檐下的眼睛死死盯著楚塵,“你以為躲得掉嗎?昆侖的人也在找你!他們不會放過任何與那東西有關(guān)的人!”話音未落,他已轉(zhuǎn)身掠進密林,道袍的下擺掃過灌木叢,驚起一片飛鳥,眨眼間就沒了蹤影。
楚塵扶著巖壁喘了半天才緩過勁,心臟還在砰砰直跳,后背已被冷汗浸濕。白團蹭了蹭他的手背,毛發(fā)漸漸恢復雪白,只是身l還在微微發(fā)顫,想來剛才也耗費了不少力氣。他低頭看向桃木牌,紅繩不知何時松了個結(jié),牌面上的金印圖案竟比剛才清晰了些,原本模糊的云紋變得栩栩如生,像是沾了道士的血才顯露出真容。
他想起蘇婉給他桃木牌時說的話:“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據(jù)說能辟邪,你帶著它,或許能保平安?!碑敃r他只當是尋常的護身符,此刻看來,這桃木牌絕非凡物,而蘇婉,或許也知道些什么,只是沒告訴他。
風穿過谷口時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哭泣。楚塵將桃木牌重新塞進懷里,指尖觸到松垮的繩結(jié),心里五味雜陳。他想起蘇婉系繩時認真的模樣,她總說:“結(jié)要系緊些,才不會丟?!贝丝趟麉s覺得,有些東西就算系得再緊,該來的終究會來。就像這場風波,無論他躲到哪里,似乎都無法避開。
遠處的云層又開始翻涌,黑壓壓的一片,像是要壓到山頂上。楚塵望著黑風谷深處,那里的空氣似乎在微微震顫,隱約能聽到低沉的轟鳴,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從沉睡中醒來。他握緊了腰間的短刀,轉(zhuǎn)身往谷外走去——他得盡快回去告訴蘇婉,昆侖這兩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也得問清楚,她到底還知道些什么。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投在鋪記落葉的小徑上,隨著他的腳步緩緩移動。白團蹲在他肩頭,忽然抬起頭,沖著谷深處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嗚咽,聲音里帶著不安,像是在回應某個遙遠的呼喚。楚塵回頭望了一眼黑風谷,只見谷口的風越來越大,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形成一道旋轉(zhuǎn)的氣旋,透著說不出的詭異。他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盡快回到客棧,回到蘇婉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