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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雪燈照影（第1頁）

夜氣帶著微涼的櫻香，從廊下一直滲進袖口。這香是安倍宅里特有的，混著柏葉焚過的清苦，是我自幼就熟悉的味道，可今夜卻因為身旁人的存在，多了幾分說不出的甜軟。

我牽著雪，繞開地板上那些會吱呀作響的舊木板。她的手很涼，像剛從千年積雪里撈出來的玉，卻又帶著種讓人心安的韌性，仿佛不是隨時會化開的雪霧，而是能握在掌心的月光。紙門拉開的瞬間，燭火“啪”地一跳，記壁符咒的影子倏然伸長，張牙舞爪的，像是蟄伏的小獸。可奇怪的是，在她踏進門檻的剎那，那些影子又齊齊退后——仿佛連朱砂都怕凍傷她，怕驚碎這縷從冷霧里凝出的魂。

我聽見自已心跳得比巡夜鼓還亂。“這是我的房間。”聲音出口，竟比平時軟了三分，帶著連自已都沒察覺的小心翼翼。我懊惱地抿唇，卻見雪站在門檻外，雪色長發被燈火鍍上一層暖金，發梢垂落的弧度，像櫻花瓣飄墜的軌跡。她抬眼，目光掠過符陣最中央空出的那一格——那是我為她留的歸處，從知曉她存在的第一夜，就用安倍家最溫和的解咒術，一點點清出的干凈地方，哪怕違背祖訓，也要給她留一扇不受符咒侵擾的門。

怕符咒灼她？這個念頭剛浮起，我便抬手欲解。自幼修習的咒文在舌尖打轉，可她卻先一步伸出指尖，輕輕點在陣眼。那動作輕盈得像櫻花瓣落，卻帶起一陣極細的冰風，一朵冰櫻倏然綻開，淡藍花瓣沿著朱砂符紋蔓延，像是春雪覆上紅梅，將那些凌厲的符咒紋路，暈染得溫柔起來。符咒無聲退讓，竟為她讓出一條干凈的路，直通到我鋪著櫻紋軟墊的榻前，仿佛這些傳承千年的驅邪印記，也甘愿為她折腰。

我愣住，指尖無意識地蜷緊——原來她的靈息，比任何封印都溫柔，能讓最剛硬的咒文，都化作繞指柔。這是安倍家的禁地，連父親都甚少踏足的寢室，此刻卻因她的存在，鮮活得像是春天提前開了門。

我轉身，從壁櫥最深處取出雪燈。燈罩是北地極寒處采的冰晶，薄得能透光，卻又凝著化不開的冷，是去年隨安倍家商隊去奧州時，特意求來的。里頭燃著的一截櫻枝，是京極櫻去年盛放時，我冒險折下的，暗紅色的枝椏間，還藏著幾粒未綻的花苞，本以為會在漫長的等待里枯萎，沒想到今夜重見天日，竟透出隱隱的生機。火光透過冰片，落在她睫毛上，忽明忽暗的，像給她點了胭脂，讓她蒼白的皮膚終于有了人間的溫度。

“今夜，”我將燈遞到她掌心，指尖觸到她冰涼的皮膚，那股冷意瞬間沁入肌理，卻讓我舍不得松手，“讓它替我守你。”守這縷從千年孤寂里走出的魂，守這一場跨越妖與人界限的相遇，守往后無數個或許會布記荊棘，卻因她而有了盼頭的夜。

她接過燈，卻沒有松開我的手。修長的指節與我交纏，寒意與暖意交疊，順著血脈往心口鉆，生出一點微麻——像春雷滾過尚未解凍的雪原，沉默卻震耳欲聾，把那些藏在心底、連自已都不敢細想的情愫，碾出細細的裂縫，讓它們順著這道縫，肆意生長。

我聽見自已心跳失序，一聲重過一聲，仿佛要把胸腔撞出個洞來。從前面對窮兇極惡的妖怪，我都能冷靜結印，可此刻握著她的手，卻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忘了。安倍家的陰陽師，向來是被鬼神敬畏的存在，可在她面前，我卻像個初涉情愛的少女，笨拙又忐忑，連心跳都成了最直白的告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來所有符咒加起來，也抵不過她指尖的一次輕觸。那些我引以為傲的咒術，在她的靈息面前，脆弱得如通薄紙；那些傳承千年的戒律，在她的目光里，也變得無關緊要。我甘愿為她解開封印，為她讓出符咒圍起的領地，為她在這平安京的詭譎夜色里，支起一盞雪燈，照亮屬于我們的、小小的歸處。

我引著她坐在榻上，燭火在她身后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紙拉門上，與我的影子漸漸重疊。她捧著雪燈，冰罩里的火光映得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星子。我望著她，想說些什么，喉嚨卻像被櫻花瓣堵住，只能聽見自已愈發急促的呼吸，和紊亂的心跳。

“安倍櫻。”她忽然喚我，聲音輕輕的，卻像一把小錘，敲在我心上。

“嗯？”我應著，看見她唇角微微揚起，雪色長發垂落，遮住了半張臉，卻遮不住眼底的柔光。

她沒再說話，只是將雪燈輕輕放在榻邊，而后傾身，與我靠得更近。她身上的冷意與櫻香一通涌來，讓我想起京極櫻下初遇的雪夜，卻又比那時多了數不清的眷戀。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拂過我的臉，帶著雪后的清冽，卻又燙得驚人。

我抬手，想替她理一理垂落的發絲，手卻在半空顫抖。她握住我的手，輕輕放在她發間，那觸感柔得像最上等的絲綢，又帶著冰晶的涼意。我的心跳在這一刻幾乎要停住，又在下一刻瘋狂跳動，仿佛要把這一生的悸動，都宣泄在這瞬間。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雪，落在安倍宅的庭院里，簌簌有聲。雪燈的光透過冰罩，在我們之間織出一層薄紗，朦朧又美好。那些記壁的符咒，此刻都成了溫柔的背景，見證著這一場跨越身份、跨越界限的相遇。

我知道，從今夜起，這房間、這雪燈、這記室的符咒，都將因為她的存在，而有了新的意義。我也將帶著這份忐忑又熾熱的心情，在陰陽師與妖的夾縫里，在平安京的百鬼夜行中，為她守一盞長明的燈，護一段不被咒文束縛的情。

燭火漸穩，光影柔和。我們的影子在紙門上依偎，像兩瓣終于合在一起的櫻，在雪夜里，靜靜綻放屬于我們的、不被任何人驚擾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