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水晶吊燈,將絲綢的浮光與勛章的冷硬折射得愈發刺目。陸軍大臣官邸的新年酒會,空氣依舊粘稠著香水、雪茄與權力的角力。軍裝與和服穿梭如織,低語聲編織成細密的網。時光仿佛倒流,卻已換了人間。
尾形百之助立于廳堂中央,肩章上將星璀璨。他不再隱匿于陰影,筆挺的軍裝裹著依舊冷硬的身軀,卻像一柄收入鑲金鞘中的名刀。人群自動以他為中心形成漩渦,敬酒與恭維如同潮水。他頷首回應,嘴角掛著精準到毫米的禮節性弧度,深不見底的黑眸平靜無波,倒映著滿堂衣香鬢影,卻仿佛空無一物。只有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酒杯杯壁的動作,泄露著一絲與這喧囂格格不入的、深海般的沉寂。權力之巔的風景,原是這般空曠寂寥。
花澤百合子不再是誤入孔雀群的畫眉。她身著月白底繡銀竹紋的改良振袖,發髻簡潔,一支翡翠步搖輕曳。她從容穿行于貴婦之間,唇角含笑,眼神清亮。當某位伯爵夫人用羽毛扇掩嘴,故作神秘地低語“聽聞明日子夫人近來深居簡出…”,百合子并未如當年般臉色煞白。她微微側首,聲音不高,卻清晰穿透浮華的背景音:
“明日子在編寫一套雙語童謠集,庫坦的雪、北海道的風、還有東京的櫻花,都要唱給孩子們聽呢。”她目光掃過對方僵住的笑容,笑意加深,“很了不起,不是嗎?文化的根脈,總需要最堅韌的手來梳理。”她轉身,裙擺劃出優雅的弧度,走向正被幾位教育省官員圍住的少年——那里有她此刻真正的驕傲。
17歲的花澤明身量已超越父親,穿著合體的學生制服,身姿如青松挺立。他正與一位白發將軍侃侃而談北海道的地質與生態,言語間引用的數據精確,對答沉穩有力,眉宇間依稀可見尾形的冷峻輪廓,眼神卻清澈堅定,毫無陰霾。周圍的目光充滿驚嘆與期許——“虎父無犬子”、“花澤家未來可期”。明微微欠身,姿態無可挑剔,目光卻越過人群,投向露臺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尋找庫坦山的方向。
宅邸的書房窗敞開著,夜風帶著初雪的清冽涌入,吹散了墨香。阿希莉帕(32歲)伏案疾書,桌面上攤開的是厚厚一迭手稿——《庫坦的歌聲:阿依努語與日語雙語童謠及自然讀本(小學篇)》。娟秀的字跡旁,繪著栩栩如生的雷鳥、雪狐、庫坦特有的耐寒松,以及用阿依努古老紋樣裝飾的字母與日語假名。
最后一頁,她寫下序言的終句:
“土地認得所有孩子的歌謠,風雪凍不住生根的翅膀。愿這些聲音,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
她放下筆,指尖拂過稿紙上“橋”的字樣。爐火噼啪,映亮她沉靜的側臉,那雙碧藍眼眸深處,跳動著比水晶吊燈更恒久的光——那是歷經淬煉、扎根凍土后依然蓬勃的生命力。
門被輕輕推開。年邁的傭人松本端著茶盤進來,不再是當年冰冷的監視者。她目光掃過桌上完成的書稿,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的、近乎敬畏的光芒。她默默放下茶盞,沒有催促“休息”,反而低聲道:
“夫人,白石先生托人從北海道捎來的急件。”她遞上一個用庫坦厚棉布包裹、帶著風霜氣息的油紙包。
阿希莉帕迅速拆開。里面是幾張照片和一封簡短的信。
照片一:嶄新的“民族文化共生學校”教室。黑板兩側,一邊寫著工整的日語課文,另一邊是用阿依努語謄抄的同一首童謠《北狐與月亮》。孩子們仰著小臉,眼神晶亮。
照片二:頭發花白的烏魯克長老,穿著整潔的便服,坐在“地方文化委員會”的席位上,正指著攤開的文件說著什么,神情莊重。他身旁坐著卡姆婆婆和另外兩位族老。
照片叁:風雪彌漫的山林邊緣,立著一塊醒目的界碑——“風谷永久生態研究保護區核心區(庫坦部族傳統獵場)”。碑文下方,一行小字:“依據《傳統生態知識示范點管理條例》,庫坦部族享有優先管理權”。
白石的潦草字跡附在照片后:
“橋,通了!童謠集速來!孩子們等著唱!”
巨大的暖流瞬間沖垮了阿希莉帕的疲憊。她緊緊攥著照片,指節發白,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十年博弈,刀鋒舔血,這一刻的實感比任何勝利宣言都更沉重,也更輕盈。她走到窗邊,深深吸入一口凜冽的空氣,仿佛要將庫坦風雪的氣息都納入肺腑。
她拿起剛剛完成的童謠集書稿,走到松本面前,鄭重地交到她手中。不再是命令,而是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