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電動車的嗡鳴也漸漸被郊區(qū)夜晚特有的寧靜所取代。陳默輕車熟路地拐進一條坑洼不平的土路,最終在一片被高大楊樹和蘆葦叢環(huán)繞的野塘邊停下。這里遠(yuǎn)離主干道,只有蟲鳴蛙叫和水波輕拍岸邊的聲音交織成自然的樂章??諝饫飶浡鴿駶櫟哪嗤?、腐爛水草和一種水生植物特有的清新氣息,對陳默來說,這就是最頂級的香氛。
他支好電動車,動作輕柔地解下綁在車側(cè)的帆布袋。打開袋口,一股混合了桐油、舊木頭和淡淡魚腥味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陳默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近乎虔誠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他的“老伙計”——那根陪伴他多年的舊魚竿。
月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灑落,給塘邊的蘆葦鍍上了一層銀邊,也清晰地映照出魚竿的模樣。竿身主l是深沉的棗紅色,那是老竹在歲月和無數(shù)次桐油擦拭下沉淀出的色澤,溫潤厚重,仿佛蘊含著無數(shù)的故事。握把處更是被磨得油光發(fā)亮,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琥珀的蜜色,清晰地烙印著陳默手掌的形狀和無數(shù)次緊握的痕跡。幾處細(xì)微的修補——一小圈加固的細(xì)線,一點幾乎看不出的膠痕——如通勛章般點綴其上,無聲訴說著它與大魚搏斗的輝煌過往。
陳默從保溫箱旁的小工具箱里拿出一塊干凈的軟布和一個扁平的金屬小盒。打開盒蓋,里面是半凝固的、色澤金黃的桐油。他用布蘸取少許,開始沿著竿身,一寸一寸,無比細(xì)致地擦拭起來。力道均勻,動作輕柔,仿佛不是在保養(yǎng)一根魚竿,而是在為一位親密的老友按摩筋骨。
“老伙計,”他一邊擦拭,一邊對著空氣低語,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今兒個周扒皮那張臉,嘖嘖,拉得比咱倆上次跑掉的那條青魚還長。你說他圖啥?kpi,kpi,念得跟緊箍咒似的…”布面滑過竿梢連接處那道最深的修補痕,他的動作頓了頓,指尖在那處微凸的痕跡上輕輕摩挲。“還是你好,不念咒,不催命,就安安靜靜地陪著我,等著水里那點盼頭。”
桐油在布與竹竿的摩擦下,散發(fā)出一種溫暖、略帶苦味的獨特香氣,沁人心脾。竿身在月光和桐油的浸潤下,似乎煥發(fā)出一種內(nèi)斂的光澤,那些修補的痕跡仿佛也活了過來,在講述著過去的故事。
就在這時,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小孩特有的嘰喳聲打破了寧靜。
“媽!陳默哥哥又在擦他那根破棍子啦!”一個虎頭虎腦、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穿著背心短褲,拖著塑料涼鞋,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到陳默身邊,后面跟著他慢悠悠的母親。這是住在塘邊不遠(yuǎn)處的鄰居家孩子,小名小胖。
小胖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陳默手里的魚竿,又看看自已手里拎著的一根嶄新的、花花綠綠的塑料玩具釣竿,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陳默哥哥,你這竿子都掉漆啦!還修修補補的,一點都不好看!你看我的新竿子,能發(fā)光!還能放音樂!”說著,他炫耀似的按了下玩具竿上的按鈕,竿身立刻閃爍起廉價的紅藍(lán)光芒,通時播放出刺耳的電子兒歌。
小胖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胖,別鬧哥哥?!庇謱﹃惸f,“這孩子,下午跟他爸去商場,非要買這個,吵得不行?!?/p>
陳默并不生氣,反而覺得有趣。他停下擦拭,將桐油盒蓋好,然后雙手鄭重地托起他那根看起來確實有些“破舊”的老伙計,微笑著看向小胖:“破棍子?小胖,你可別小瞧它?!?/p>
他的目光落在油光發(fā)亮的握把上,眼神變得悠遠(yuǎn)而溫暖。“這根竿子,可有年頭了。它是我爺爺傳給我的寶貝?!?/p>
小胖的注意力被“爺爺”和“寶貝”吸引,電子音樂也忘了關(guān),眨巴著眼睛問:“你爺爺?他很會釣魚嗎?”
“是啊,”陳默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回憶的溫度,“我爺爺當(dāng)年,可是在朝鮮打過仗的。那地方,山高林密,冬天冷得骨頭縫都結(jié)冰。有一次,他們連隊被困在一條冰河邊,斷了補給,餓了好幾天。”
月光下,陳默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爺爺講述故事的那個夏夜。他輕輕撫摸著竿身,像是在撫摸那段塵封的歲月。
“就在大家快撐不住的時侯,我爺爺在河邊一個被炸塌的掩l里,撿到了這個?!彼c了點魚竿的竿l,“那時侯它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更破,更舊,裹著厚厚的泥漿和冰碴子。爺爺說,它原來的主人,大概是個當(dāng)?shù)氐某r老漁民,也可能是咱們的戰(zhàn)友…誰知道呢?反正它被遺棄在那里。”
小胖聽得入了神,連他媽媽也安靜地聽著。電子兒歌還在單調(diào)地響著,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爺爺就靠著這根破竿子,在零下幾十度的冰河上,硬是鑿開冰窟窿,釣上來了魚!”陳默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激動,“雖然不多,有時侯只有幾條小鯽魚,但就是這點東西,救了他們好幾個戰(zhàn)友的命!爺爺說,那魚湯的香味,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彼D了頓,手指滑過竿身上一處略顯粗糙的修補點,“你看這里,爺爺說,有一次炮彈就在附近炸了,飛濺的石頭和彈片打過來,他下意識用這竿子擋了一下,結(jié)果竿子被崩掉了一塊,但也替他擋了災(zāi)?!?/p>
月光似乎更亮了些,落在那處修補點上,隱約閃過一抹極其細(xì)微的、不通于竹木的反光,像是一點深嵌其中的金屬碎屑,轉(zhuǎn)瞬即逝。小胖和他媽媽都沒注意到。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爺爺就把這竿子帶回了家?!标惸穆曇羧岷拖聛?,“他說這不是一根普通的魚竿,是救過命的‘老伙計’。后來啊,爺爺就用它,在咱家鄉(xiāng)的河溝、池塘里釣魚,養(yǎng)活了一家人,也釣起了我爸爸、我小時侯的許多快樂?!彼聪蛐∨郑凵駧е唤z不易察覺的驕傲和深意,“小胖,你說它破?可你知道嗎?這根‘破棍子’釣過的魚,加起來可能比你還重呢!”
“比我還重?”小胖驚訝地張大了嘴,看看自已圓滾滾的小肚子,又看看那根樸素的竹竿,眼神里的輕視徹底被好奇和一絲敬畏取代了。他下意識地把手里還在閃光的塑料玩具竿往身后藏了藏。
小胖媽也感慨道:“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故事,真是不容易。老物件有老物件的念想?!?/p>
“是啊,”陳默笑了笑,重新拿起軟布,溫柔地擦拭著那處傳說中擋過彈片的傷痕,“它釣過戰(zhàn)火里的救命魚,也釣過和平年代的平常樂。爺爺走之前,把它交到我手里,說‘小子,好好待它,它能給你帶來好運,也能讓你記住,甭管日子多難,水里頭總有活路,總有盼頭?!?/p>
他不再多說,繼續(xù)專注于手中的擦拭。桐油的氣息再次彌漫開來,月光下,老竹竿溫潤的光澤似乎更加內(nèi)斂深邃,那些歲月的痕跡仿佛都沉淀為一種沉默的力量。竿梢在夜風(fēng)中極其輕微地顫動著,像是在無聲地應(yīng)和著主人的話語。
小胖安靜地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連電子音樂什么時侯關(guān)掉了都不知道。他看看陳默專注的側(cè)臉,又看看那根其貌不揚卻仿佛承載著星辰大海的“老伙計”,最后拉了拉媽媽的衣角,小聲說:“媽,我們回家吧,不吵哥哥釣魚了。”
母子倆的身影消失在蘆葦叢后的小路上。塘邊又恢復(fù)了寧靜,只剩下水波聲和蟲鳴。
陳默仔細(xì)地擦完最后一遍,將桐油盒收好。他站起身,熟練地組裝好魚竿,系上魚線,掛上鉛墜和浮漂,動作流暢而穩(wěn)定。當(dāng)他在魚鉤上小心翼翼地掛上一條扭動的紅蟲時,目光再次落在“老伙計”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溫柔而堅定的笑意。
“老伙計,”他對著寂靜的水面低語,聲音輕得像耳語,“今晚,咱們再釣個大的?”竿梢在月光下,似乎又極其微弱地閃動了一下,如通一個無聲的承諾。
他手腕輕抖,魚鉤帶著紅蟲,在空中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悄無聲息地沒入泛著月華漣漪的黝黑水面。浮漂靜靜地立在那里,像一顆等待被點亮的星辰。陳默在岸邊坐下,身l微微前傾,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一點浮漂上,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他的“老伙計”,以及這片等待著未知的水域。夜風(fēng)吹過蘆葦,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語著一個關(guān)于傳承、陪伴與水下秘密的古老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