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二年,秋
,幽州。
連綿的秋雨已經下了半個月,把邊境小鎮的泥土泡得發漲,踩上去能陷到腳踝。鎮東頭的“陳九藥鋪”里,沈硯正坐在柜臺后,用一塊細布擦拭著手里的銅秤。秤星是他親手刻的,細密如蛛網,能稱出一錢以下的藥材。
藥鋪很小,四壁擺著十幾個藥柜,空氣中彌漫著當歸、黃芪與雨水混合的潮濕氣息。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干草,那是他從山里采來的,既能入藥,也能在夜里給鋪子里的兩個流民孩子當褥子。
“陳先生,再來副治風寒的藥。”門口的竹簾被掀開,帶著一身寒氣的獵戶老張踉蹌著走進來,手里攥著幾枚銹跡斑斑的銅錢。
沈硯放下銅秤,起身取藥。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長衫,頭發用一根木簪束起,面容清瘦,眉眼間帶著江南士族特有的溫潤,只是那雙眼睛,黑得太深,像藏著不見底的潭水。“這幾日雨大,進山當心些,前幾日西邊山谷塌了方,埋了三個挖參的。”他聲音溫和,語速不快,帶著點幽州口音,卻又比當地人多了幾分字正腔圓。
老張嘆著氣接過藥包:“沒法子,家里快斷糧了。聽說契丹人又在北邊集結了,真打過來,咱們這小鎮怕是要沒了。”
沈硯的手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把銅錢收進柜臺下的木盒里。“官府不是派了節度使過來嗎?聽說那位趙將軍是個硬茬。”
“趙珩?”老張撇撇嘴,“是個好將軍,可惜架不住上面猜忌。前陣子跟契丹人打了場硬仗,贏了反倒被削了兵權,現在就帶了幾百殘兵守在三十里外的狼牙關,連糧草都快斷了。”
沈硯垂下眼簾,看著藥柜上“獨活”的標簽,指尖輕輕摩挲著。趙珩……這個名字他在半年前就聽過。河東趙氏,將門之后,父親是被莊宗李存勖冤殺的忠勇節度使趙在禮。據說趙珩少年成名,在戰場上悍不畏死,更難得的是,他麾下的士兵多是當年趙家舊部,忠心耿耿。
“陳先生?”老張見他走神,忍不住喊了一聲。
“沒事。”沈硯抬眸,笑了笑,“這藥得用溫酒煎,效果才好。要是家里沒酒,我這還有點自釀的米酒,送你了。”
老張千恩萬謝地走了。沈硯關上門,轉身從柜臺下取出一個上鎖的木盒,打開,里面沒有金銀,只有一塊殘破的玉佩,上面刻著半個“沈”字。
這是他七歲那年,老仆背著他從沖天火光中逃出來時,攥在手里的唯一東西。沈,河東沈氏。曾祖父官至宰相,父親是太學博士,家藏萬卷書,門生記天下。可一夜之間,“通敵”的罪名壓下來,洛陽沈府被抄,男丁斬首,女眷沒入教坊司。他這個沈家嫡子,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罪余。
十二年了。他從洛陽逃到幽州,從沈硯變成陳九,從識文斷字的世家子變成一個能辨認三百種草藥、能治跌打損傷的“陳先生”。支撐他活下去的,從來不是藥鋪里的幾文錢,而是玉佩上那半個“沈”字——他要知道,當年沈家究竟通了哪個“敵”?是誰,非要置沈家于死地?
雨又大了些,敲打著藥鋪的瓦片,發出沉悶的聲響。沈硯把玉佩放回盒中鎖好,走到窗邊,望著鎮外被雨水模糊的群山。狼牙關的方向,似乎有隱隱的煙塵升起。
他想起剛才老張的話,趙珩……一個通樣背負血仇、通樣被朝廷猜忌的將領。或許,這是他離開幽州,踏入中原棋局的第一步。
正思忖間,藥鋪的后門被人輕輕敲響,三長兩短,是他與鎮上流民約定的暗號——有急事。
沈硯打開門,一個渾身是泥的少年跌進來,聲音發顫:“陳先生,快……快去西邊破廟,有人快死了!”
沈硯皺眉,取過墻角的藥箱:“誰?”
“不認識……穿鎧甲的,像是個軍官,被好幾個人追殺,中了箭,藏在破廟里……”
沈硯的心猛地一跳。鎧甲,軍官,被追殺……會是他嗎?
他不再多問,拎起藥箱,跟著少年沖進雨幕里,雨水打濕了他的長衫,冰涼一片。
他清瘦的下頜線繃得緊,沾了雨的睫毛垂著,倒讓那雙本就深如寒潭的眼睛更顯沉郁。
洗得發白的粗布長衫早被雨水浸透,緊緊裹著他單薄的肩背,走動時布料貼在腰側,更顯出幾分清癯,可那脊背卻挺得筆直,像株被暴雨淋透卻不肯彎折的青竹。
他沒有回頭,藥箱的銅環在雨里偶爾撞出細碎聲響,混著雨聲,倒像落在心尖的輕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