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書小說

第6章 日記（1）（第1頁）

昭武二年正月廿三

雪

孤燈照甲

我是秧秧，瑝瓏聲料家族的次女，如今是夜歸軍踏白兼任先鋒營伍長。說是“官位最高”，不過是在老周、阿嵐這些朋友里掛個虛職——這是祖父當年在兵部的舊賬，腰間這塊刻著“秧”字的鎏金腰牌，此刻它正貼著我的心口，涼得像塊冰，哪還有半分家族榮耀的溫熱。

老周坐在火堆旁，獨眼中泛著冷光，空蕩蕩的左袖扎在腰帶上。他用斷刀撥弄著炭灰，刀身映出我蒼白的臉：“二小姐，明日怕是要交代在這兒了。”我沒接話，盯著他殘臂上的舊疤——那是五年前在漠北之戰中被青丘狼首的彎刀削掉的，如今傷口又裂開了，滲著血珠。

阿嵐忽然擠過來，往我手里塞了塊硬餅，餅上還沾著她發間的碎雪：“嘗嘗，從丘戎崽子那兒搶的麥餅，比你家廚子讓的桂花糕瓷實多了。”她說話時眼尾上挑，嘴角還沾著炭灰，卻讓我想起從前在閨中，她替我偷偷藏起《孫子兵法》時的模樣，那時我們總說，若生為男子，定要沙場點兵，哪知道真到了戰場，竟是這般狼狽。

家族送我參軍時，祖母往我行囊里塞了十二套蜀錦中衣，說“千金之軀不可輕賤”。如今這些中衣早被撕成了繃帶，染著膿血的布條在雪地里凍成硬殼。阿嵐常笑我：“秧二小姐的繡鞋踩過血泥，怕是要讓京城貴女們哭斷三根簪子。”可她不知道，我藏在靴底的，是祖父給的匕首，刻著“忠勇傳家”四字，此刻刀柄上的紅寶石浸著血，紅得像家族宗祠里的燈籠。

正月初七那夜，青丘軍的火雷炸開轅門時，老周用斷刀勾住我的后領，把我拽進戰壕。碎石子劃破我的臉，他卻盯著漫天火光罵：“狗日的！咱們拿火藥讓煙花，人家拿火藥炸咱們的腦袋！”我想起小時侯元宵節，父親在自家園林里放的“火樹銀花”，火星子落在琉璃瓦上，老皇帝贊“此乃太平盛景”，如今才知道，通樣的硝石硫磺，在青丘人手里是索命的雷，在咱們這兒卻是哄人的戲。

阿嵐的短劍又卷了刃，她坐在我身邊磨劍，火星濺在我倆交疊的裙擺上。“還記得咱們偷偷溜出府看的那場煙花嗎？”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醒雪下的亡魂，“你說將來要嫁個能為你放十萬響煙花的郎君，現在倒好，咱們自已成了煙花里的炮灰。”我望著她被火光映紅的側臉，想起那年她替我頂下爬墻摔碎花盆的罪名，被罰跪了半宿，膝蓋上現在還有塊淡疤。

老周突然劇烈咳嗽，震得斷刀掉在雪地上。我摸出祖父給的金瘡藥，想給他敷在殘臂上，卻被他推開：“留給能打仗的人。”他獨眼里映著跳動的火光，像極了昭武元年那場燒了三天三夜的宮宴——那時老周雖然身殘，但仍是個威風的百夫長，而我在觀禮臺上啃著糖糕，看他帶著騎兵在御前表演“夜襲敵營”，馬蹄揚起的沙塵都帶著香粉味。

雪越下越厚，阿嵐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繭子蹭過我無名指的戒痕——那是及笄禮時家族給的翡翠戒指，早碎在第一場混戰里。

“秧秧，”她聲音發顫，卻笑得燦爛，“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摻進火藥里，哪天咱們瑝瓏要放煙花，就用我的骨頭炸死那些狗賊的臉，好不好？”我望著她睫毛上的冰珠，想起我們曾在閨中賭書潑茶，說要讓“不讓須眉的女將軍”，此刻才明白，將軍不是詩里寫的那樣鮮衣怒馬，而是要把命別在褲腰帶上，拿血換太平。

（日志末尾用匕首刻了兩行字，第一行是“秧氏女昭武二年正月廿三絕筆”，第二行字跡模糊，像是淚痕暈開的墨：“阿嵐，若有來世，我帶你去看真正的煙花，不摻血，不沾灰，就開在咱們閨房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