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韞沒再違心說些寬慰的話來,她不想那么做。
“sharen者,人亦殺之;屠萬人者,王道安之”。按照成王敗寇的邏輯,只要最終能夠掌握話語權(quán),就有資格評判暴力是否合理、是否正義。千百年來民眾習慣了用成敗論英雄,服從權(quán)威、崇拜權(quán)力,是以魯迅才發(fā)出“殺一人者謂之賊,屠萬人者謂之雄,屠得九百九十九萬人者謂之圣”的諷刺。
草莽出身的梟雄們打破等級,滿足了部分人渴望成為主宰的投射欲。“人類認同強者往往不是因為正義,而是因為深層的生存焦慮和主宰欲”。慕強、崇權(quán)并非普通人之過,不能單純以愚昧論之。畢竟時至今日,世上依舊不存在能真正保障弱者的公平。
勝者代償幻想可以讓個體暫時忘卻自身的被動和無力。對位于金字塔尖人物的情感投射,往往不考慮其倫理合法性,單純被其看似無所不能的力量吸引。
包括她沈韞,不也是被黎崢的強大所吸引?對魏琪的厭煩中難道就沒有對他懦弱的反感?
沈韞想,她和黎崢本質(zhì)上大概是一類人,他們在很早就明白,想要真正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就要站得足夠高。她恐懼弱小帶來的無力感,也恐懼失去控制的生活。
可在不斷爭奪更大話語權(quán),試圖掌控人生的過程中有時也會迷茫,路的盡頭究竟是她想要的自由還是更深的虛無?這所謂自由究竟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
她無數(shù)次在夢中從懸崖跳下,又在極端的恐懼中醒來悵然若失。
沈韞從不相信任何人,她渴望放縱、渴望墜落,卻不認為有誰能接住墜落的她。她遇見的大多數(shù)男人都淺薄無趣,一眼便可望到底。他們對她畏懼又渴望,自以為是地在她面前展露的所謂男人氣概,卻只讓她感受到最低級的動物本能,對這種人她沒法說服自己哪怕片刻臣服。
黎崢和周宇麟是少有能觸碰到她內(nèi)心渴望的人,他們掌握世俗意義上的權(quán)力和資源,有極強的能力和堅韌的意志,還有歷盡千帆才習得的包容,他們身上有季孝永之流永遠不具備的東西。
沈韞不需要愛,她只需要能接住她,在特定的時間地點引導她袒露一切不堪,釋放所有情緒的人。
她迷戀黎崢制造出的極致體驗,痛苦與快感交織,讓欲望只是欲望,無需思考,只需順應本能。從萬丈懸崖墜落,又被柔軟的云朵接住,一切好與不好、體面與不堪都能被接納。
沈韞是有點宿命論的,他們出生、長大,被環(huán)境和過往種種塑造成當下模樣。他們走在截然不同的路上,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但又在某一時刻相遇、糾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與黎崢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無法將對方至于自己的價值體系評判。
她可以理解黎崢選擇,但也清楚,通過暴力和非法途徑建立起的秩序總難以持續(xù)。即便黎崢和各方勢力甚至官方都能達成合作,但這種合作是受限的,一旦暗處的事曝光,官方總會最先割席。而黑色組織的管理模式,又缺乏合理的繼承制度,走上這條路的人想要金盆洗手,不論是組織內(nèi)部還是對手恐怕都不會允許。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她與黎崢只是彼此生命一過客,可“不得善終”四個字含在嘴里,竟也會品出幾分苦澀。
沈韞想如果有天得知黎崢死掉了,大概還是會為他真情實感地流上幾滴眼淚的。不僅這么想,她也這么說了出來,“多活兩天吧,你如果死了,我也挺難過的。”
黎崢被她逗笑,捏捏她胳膊,“被你說的我好像命不久矣。”
沈韞笑不出來,她心有些沉,都怪她問太多想太多,當下的快樂最重要,干嘛要說這些呢,她轉(zhuǎn)過身,雙臂纏上他脖頸,呼出的氣鉆進他耳廓,慵懶道,“要不要做啊?”
這話題跳躍未免太快,黎崢愣了兩秒,摟著她的腰,搖頭道,“不做了,還是早點睡吧,給身體點時間恢復。”他和沈韞認識以來統(tǒng)共就做過兩次,不是沒有感覺或沖動,而是沈韞的快感來源就是羞辱和疼痛,插入式的性對她來說其實可有可無。
黎崢說不清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態(tài)和沈韞相處,也不知她對自己到底意味什么。能看著她,感受她的情緒,好像就已經(jīng)足夠。這并不是遷就,而是種恰到好處的平衡。他不是有意壓抑欲望,只是聽從了本心。
沈韞歪著腦袋看了他幾秒,見他眼神清明,眼中有關心卻無欲望,松開手,聳了聳肩,“那好吧。”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躺好,按下床頭的按鈕,只留了盞睡眠燈,“我要睡了。”
黎崢側(cè)過身給她拉好被子,低下頭,輕吻她的前額和鼻尖,最后是嘴唇,溫柔而珍重,“晚安,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