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遠(yuǎn)方沉悶的炮聲成了天水上空揮之不去的陰霾。它時斷時續(xù),如通一個垂死巨人的沉重喘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人們,戰(zhàn)爭的絞肉機(jī)正在無情地吞噬著生命。秋萍的心,也被這聲音日夜撕扯著。趕制軍衣時,那沉悶的轟隆仿佛就炸響在耳邊,針尖好幾次深深刺入指尖,滲出血珠,她也只是麻木地在衣角蹭掉,繼續(xù)機(jī)械地縫著。
家里的氣氛更加壓抑。婆母的咳嗽日益嚴(yán)重,佝僂的腰似乎又彎下去幾分。水缸里的泥漿水沉淀后勉強(qiáng)能用,但糧食的匱乏像勒緊的繩索。婆母偷偷將僅有的一點(diǎn)細(xì)糧摻進(jìn)野菜糊糊里,推給秋萍:“萍兒,你多吃點(diǎn),身子要緊。”
秋萍看著婆母碗里幾乎全是野菜根和麩皮,喉嚨發(fā)堵,默默地將自已碗里的糊糊撥回一半給婆母。兩人推讓著,最后都只吃了個半飽,相對無言,唯有昏黃的油燈在墻上投下兩個巨大而沉默的影子。
這天傍晚,秋萍從鄰村交完一批縫好的軍衣回來。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透不出一絲光亮。冷風(fēng)卷著枯葉和塵土,抽打在臉上。她裹緊了單薄的衣衫,低著頭,匆匆走在熟悉的黃土路上。路過村口那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樹時,樹下聚集的幾個人影和刻意壓低的議論聲讓她心頭莫名一跳。
“……聽說了嗎?老趙家……唉,真是造孽啊!”
“哪個老趙家?”
“就是趙大虎家啊!他媳婦兒……上午保長帶著人去的……”
“啊?!真……真的?”
“那還能有假!保長親口說的,說是在……在省城東邊那個什么莊……叫臺兒莊?說是打得那個慘啊……尸山血海的,他親眼看見名單了……”
“唉,可憐了虎子媳婦,還懷著身子呢……這下可怎么活……”
“聽說當(dāng)場就暈過去了……”
“……”
“臺兒莊……名單……”
這幾個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秋萍的耳朵里。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莽兒!莽兒就在去省城的路上!他所在的部隊……會不會也……
她不敢想下去,恐懼如通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幾乎是踉蹌著沖回家,一把推開院門,帶起的風(fēng)吹得灶房的門板哐當(dāng)作響。
“萍兒?怎么了?”婆母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扶著灶臺站起身。
秋萍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胸口劇烈起伏,卻說不出一個字。她沖到水缸邊,舀起半瓢冰冷的泥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試圖壓下那滅頂?shù)目只藕椭舷⒏小@渌畣艿盟齽×铱人云饋恚蹨I不受控制地涌出。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還有保長那特有的、帶著幾分官腔和油滑的聲音:“陳大娘?陳大娘在家嗎?”
婆母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她。她顫巍巍地看向秋萍,秋萍也猛地抬起頭,驚恐地望向門口,手中的水瓢“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