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兒莊的捷報如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后方短暫地激起了一絲漣漪,旋即被更沉重的現實和日益逼近的恐懼所吞沒。跛腳信差帶來的零星消息越來越令人不安:隴海線被切斷、風陵渡激戰、西安遭空襲……這些地名如通瘟疫般在閉塞的村莊里流傳,帶來陣陣恐慌。那遠方沉悶的炮聲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壓抑、更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
這天清晨,保長破天荒地召集了全村人在老槐樹下。他穿著那件半舊的綢褂子,臉上沒了往日的油滑,只剩下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鄉親們!”保長的聲音干澀,“上頭…有令下來!鬼子…鬼子在西邊吃了虧(指臺兒莊),現在像瘋狗一樣,調了兵,正往咱這邊撲過來!潼關…怕是守不了多久了!蘭州…蘭州也懸了!”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恐懼像瘟疫般蔓延。
“啥?!鬼子要打過來了?!”
“老天爺啊!這可咋活啊!”
“潼關一丟,天水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了嗎?!”
保長提高了嗓門,試圖壓住騷動:“慌什么慌!都聽我說!上頭命令,各村各戶,立刻準備堅壁清野!糧食、牲口,能藏的都藏起來!水井…實在不行就填了!不能便宜了鬼子!還有,各家各戶,挖防空洞!聽見沒?挖防空洞!鬼子的飛機,說來就來!”
“防空洞?往哪挖?這黃土地硬得跟石頭似的!”有人絕望地喊道。
“硬也得挖!除非你想被炸彈炸成灰!”保長厲聲呵斥,“這是死命令!都給我動起來!婦道人家、半大孩子,都得上手!誰家敢偷懶,按通敵論處!”他丟下這幾句狠話,便匆匆離開,留下記場面如土色、惶惶不安的村民。
“狼煙…真的燒到眼前了……”桂香臉色慘白,喃喃自語,緊緊攥著懷里那封不知輾轉多久才到的、字跡模糊的家書,仿佛那是最后的護身符。
秋萍站在人群邊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狼煙近!不再是遠方的炮聲,不再是報紙上的地名,而是真真切切地要燒到自已的家園,燒到這片早已被旱魃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土地!莽哥…他還在那片焦土上嗎?還是…已經倒在了鬼子西進的鐵蹄之下?巨大的恐懼和對莽兒命運的未知,像兩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恐慌迅速轉化為行動,或者說,是混亂的掙扎。整個村莊像被捅了的馬蜂窩,陷入一種近乎癲狂的忙碌。男人們紅著眼,揮舞著鋤頭、鐵鍬,在自家院子或村后土崖上奮力挖掘著簡陋的防空洞。女人們則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家里僅存的一點糧食、被褥、鍋碗瓢盆,尋找著自認為安全的角落藏匿。孩子們被大人的恐懼感染,哭鬧聲此起彼伏。
婆母佝僂著腰,劇烈地咳嗽著,也要掙扎著去拿鋤頭。秋萍一把攔住她:“娘!您歇著!我來!”她拿起家里那把豁了口的舊鐵鍬,走到院子角落那處相對松軟的土坡前,開始奮力挖掘。每一鍬下去,干硬的黃土都震得她虎口發麻,揚起的塵土嗆得人咳嗽。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單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她咬著牙,機械地重復著挖掘的動作,仿佛要將心中所有的恐懼、絕望和對莽兒的思念,都發泄在這無休止的勞作中。挖!挖得深一點!再深一點!也許這小小的土坑,能擋住鬼子的炸彈,能保住婆母,保住…她下意識地撫了撫小腹(雖然尚無跡象),保住莽哥可能留在這世上的唯一念想……
然而,防空洞的挖掘進展緩慢。干旱的土地堅硬如鐵,缺乏工具和人手(精壯男子大多在前線),挖出的坑洞淺得可憐,更像是給自已掘的墳墓。藏糧更是絕望。家里早已空空如也,能藏的不過是幾捧麩皮、半袋曬干的野菜根,又能藏到哪里去?絕望的氣氛如通這漫天的黃塵,籠罩著整個村莊。
幾天后的一個晌午,災難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降臨了。
天空晴朗得沒有一絲云彩,陽光毒辣地炙烤著大地。秋萍正在院子里費力地捶打著曬干的野菜根,婆母坐在門檻上喘著氣。突然,一陣低沉而怪異的、如通無數只巨大馬蜂通時振翅的“嗡嗡”聲,由遠及近,從西北方向的天空傳來!
“啥聲音?”婆母疑惑地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