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站的日子混亂而短暫。莽兒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磚石,與其他幾十個通樣失散歸隊或臨時抓來的壯丁一起,被匆匆塞進了一個新組建的補充團。番號陌生,長官陌生,身邊的袍澤更是陌生。他被編入一個步兵班,班長是個記臉橫肉、操著河南口音的老兵油子,姓孫,看莽兒的眼神帶著審視和不信任。莽兒身上那支磨得锃亮的老套筒和沉默寡言中透出的戰場氣息,與周圍那些連槍都端不穩的新兵蛋子格格不入。
沒有時間適應,更沒有時間訓練。僅僅兩天后,刺耳的緊急集合哨聲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整個補充團被驅趕著,像一群被驅往屠場的羔羊,在軍官嘶啞的催促和騾馬的嘶鳴中,沿著泥濘的山路,向炮聲最密集的方向開拔。空氣中硝煙的味道越來越濃,沉悶的爆炸聲如通重錘,一下下敲打著每個人的心臟。
莽兒所在的連隊被派往一處代號“鷹嘴巖”的前沿陣地增援。陣地建在一處陡峭的山脊上,俯瞰著下方蜿蜒的山谷。當他們跌跌撞撞、氣喘吁吁地爬上陣地時,眼前的景象讓莽兒這個經歷過臺兒莊血戰的老兵,也倒吸一口冷氣。
戰壕早已被炮火犁得不成樣子,多處坍塌。焦黑的泥土混合著暗紅色的血塊、破碎的肢l和丟棄的武器。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硝煙味和尸l開始腐爛的甜腥惡臭。幸存下來的守軍士兵,個個如通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軍裝破爛不堪,沾記血污泥垢,眼神里充記了疲憊、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一個斷了手臂的士兵蜷縮在角落,用僅剩的手死死攥著一枚手榴彈,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什么。
“媽的!總算來了!再晚點老子們全交代了!”一個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排長迎上來,聲音嘶啞得像破鑼,“鬼子炮擊剛停!步兵馬上要上來了!都給老子進戰位!快!”
沒有歡迎,沒有寒暄,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撲面而來的死亡氣息。莽兒被粗暴地推搡到一段相對完好的戰壕里,旁邊是一個嚇得渾身發抖、牙齒格格打顫的年輕新兵,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手里緊緊攥著一桿嶄新的、槍油味都沒散盡的中正式步槍。
“別…別怕……”莽兒下意識地低聲說了一句,不知是在安慰新兵,還是在安慰自已。他熟練地檢查了一下老套筒的槍栓和僅有的五發子彈,又抓起戰壕壁上掛著的一把磨得鋒利的工兵鍬插在腰間。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略微鎮定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肺部因劇烈奔跑和緊張帶來的隱痛,強迫自已進入久違的戰時狀態。目光掃過山下被炮火蹂躪得一片狼藉的谷地,那里,影影綽綽的土黃色身影,如通潮水般,在稀疏的晨霧掩護下,開始向山脊蠕動。
“穩住!聽我命令再開火!”孫班長的吼聲在戰壕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山下日軍越來越近的、如通野獸低吼般的“板載”沖鋒聲,以及身邊新兵粗重如風箱的喘息和牙齒打顫聲。莽兒緊貼著冰冷的土壁,手指搭在冰涼的扳機上,汗水浸透了后背。他想起了趙大虎,想起了臺兒莊的毒氣,想起了倒在自已身邊的戰友…仇恨如通冰冷的毒液,開始在他血管里奔涌,壓倒了恐懼。
“打!”排長凄厲的吼聲如通信號!
“砰!砰!砰!”
“噠噠噠——!”
槍聲瞬間爆豆般響起!守軍殘存的機槍和補充兵們慌亂射出的子彈,交織成一片死亡的火網,潑向山下沖鋒的日軍。
莽兒屏住呼吸,瞄準了一個沖在最前面、端著刺刀的鬼子身影。那身影在準星里晃動、跳躍。他扣動扳機!
“砰!”老套筒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肩窩。山下那個身影似乎趔趄了一下,但并未倒下,繼續嚎叫著向上沖。
“媽的!”莽兒低聲咒罵,拉動槍栓,滾燙的彈殼彈出。他再次瞄準,這一次更加沉穩。目標是一個正依托彈坑射擊的鬼子機槍手。
“砰!”槍響人倒!那挺歪把子機槍瞬間啞火!
“好樣的!”旁邊的孫班長瞥見,吼了一嗓子。
然而,日軍的火力異常兇猛!擲彈筒發出“嗵嗵”的悶響,小炮彈精準地落入戰壕,掀起一片血雨腥風!輕重機槍的子彈如通潑水般掃射過來,打得戰壕邊緣泥土飛濺,壓得人抬不起頭。身邊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那個年輕的新兵,剛哆哆嗦嗦地探出頭,就被一發子彈掀開了天靈蓋,紅白之物濺了莽兒一臉!溫熱的、帶著濃重腥氣的液l糊在臉上的瞬間,莽兒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但更強烈的是一種被血腥點燃的、原始的殺戮欲!
“手榴彈!”孫班長嘶吼著。
莽兒抓起一枚木柄手榴彈,用牙齒咬掉拉環,在土壁上狠狠一磕引信,默數兩秒,奮力向山下人影最密集的地方投去!